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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五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 (1)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9

    春花秋月足風流,不分紅顏易白頭。

    試把人心比松柏,幾人能爲歲寒留?

    這四句詩,泛論春花秋月,惱亂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辭,佳人有傷春之詠。往往詩謎寫恨,目語傳情;月下幽期,花間密約;但圖一刻風流,不顧終身名節。這是兩下相思,各還其債,不在話下。又有一等男貪而女不愛,女愛而男不貪。雖非兩相情願,卻有一片精誠。如冷廟泥神,朝夕焚香拜禱,也少不得靈動起來。其緣短的,合而終暌;倘緣長的,疏而轉密。這也是風月場中所有之事,亦不在話下。

    又有一種男不慕色,女不懷春,志比精金,心如堅石,沒來由被旁人播弄,設圈設套,一時失了把柄,墮其術中,事後悔之無及。如宋時玉通禪師,修行了五十年,因觸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設計,教妓女紅蓮假扮寡婦借宿,百般誘引,壞了他的戒行。這般會合,那些個男歡女愛,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說個誘引寡婦失節的,卻好與玉通禪師的故事做一對兒。正是:

    未離恩山休問道,尚沉慾海莫參禪。

    話說宣德年間,南直隸揚州府儀真縣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頗饒裕。娶妻邵氏,姿容出眾,兼有志節。夫婦甚相愛重。相處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歲,哀痛之極,立志守寡,終身永無他適。不覺三年服滿,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後日長,勸他改嫁。叔公丘大勝,也叫阿媽來委曲譬喻他幾番。

    那邵氏心如鐵石,全不轉移,設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繩上死!』眾人見他主意堅執,誰敢再去強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婦。』孤孀不是好守的。替邵氏從長計較,到不如明明改個丈夫,雖做不得上等之人,還不失爲中等,不到得後來出醜。

    正是:作事必須踏實地,爲人切莫務虛名。

    邵氏一口說了滿話,眾人中賢愚不等,也有嘖嘖誇獎他的,也有似疑不信,睜著眼看他的。誰知邵氏立心貞潔,閨門愈加嚴謹。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中作伴,針指營生;一小廝叫做得貴,年方十歲,看守中門,一應薪水買辦,都是得貴傳遞。童僕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無閒雜,內外肅然。如此數年,人人信服。那個不說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光陰如箭,不覺十周年到來。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薦。叫得貴去請叔公丘大勝來商議,延七眾僧人,做三晝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婦,全仗叔公過來主持道場。』大勝應允。

    語分兩頭,卻說鄰近新搬來一個漢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戶,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專一在街坊上趕熱管閒事過活。聞得人說邵大娘守寡貞潔,且是青年標緻,天下難得,支助不信,不論早暮,常在丘家門首閒站。果然門無雜人,只有得貴小廝買辦出入。支助就與得貴相識,漸漸熟了。閒話中問得貴:『聞得你家大娘生得標緻,是真也不?』得貴生於禮法之家,一味老實,遂答道:『標緻是真。』又問道:『大娘也有時到門前看街麼?』得貴搖手道:『從來不曾出中門,莫說看街,罪過,罪過!』

    一日得貴正買辦素齋的東西,支助撞見,又問道:『你家買許多素口爲甚麼?』得貴道:『家主十周年,做法事要用。』支助道:『幾時?』得貴道:『明日起,三晝夜,正好辛苦哩!』支助聽在肚裡,想道:『既追薦丈夫,他必然出來拈香,我且去偷看看,什麼樣嘴臉?真像個孤孀也不?』

    卻說次日,丘大勝請到七眾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設佛像,鳴鐃擊鼓,誦經禮懺,甚是志誠。丘大勝勤勤拜佛。邵氏出來拈香,晝夜各只一次,拈過香,就進去了。支助趁這道場熱鬧,幾遍混進去看,再不見邵氏出來。又問得貴,方知日間只晝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約莫晝食時分,又踅進去,閃在槅子傍邊隱著。見那些和尚都穿著袈裟,站在佛前吹打樂器,宣和佛號;香火道人在道場上手忙腳亂的添香換燭。本家止有得貴,只好往來答應,那有工夫照管外邊。就是丘大勝同著幾個親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個來稽查他。

    少頃,邵氏出來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細。常言:『若要俏,添重孝。』縞素妝束,加倍清雅。分明是:廣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裡來。

    支助一見,遍體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場完滿,眾僧直至天明方散。邵氏依舊不出中堂了。支助無計可施,想道:『得貴小廝老實,我且用心下釣子。』其時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貴回家,吃雄黃酒。得貴道:『我不會吃酒,紅了臉時,怕主母嗔罵!』支助道:『不吃酒,且吃只粽子。』得貴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渾家剝了一盤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鮮魚,兩雙箸,兩個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壺便篩。得貴道:『我說過不吃酒,莫篩罷!』支助道:『吃杯雄黃酒應應時令,我這酒淡,不妨事!』

    得貴被央不過,只得吃了。支助道:『後生家莫吃單杯,須吃個成雙。』得貴推辭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夾七夾八說了些街坊上的閒話,又斟一杯勸得貴,得貴道:『醉得臉都紅了,如今真箇不吃了。』支助道:『臉左右紅了,多坐一時回去,打甚麼緊?只吃這一杯罷,我再不勸你了。』

    得貴前後共吃了三杯酒。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得嚴,何曾嘗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覺昏醉。支助乘其酒興,低低說道:『得貴哥!我有句閒話問你。』得貴道:『有甚話盡說。』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風情亦動。倘得個漢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歡?從來寡婦都牽掛著男子,只是難得相會。你引我去試他一試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謝你。』得貴道:『說甚麼話!虧你不怕罪過!我主母極是正氣,閨門整肅,日間男子不許入中門,夜間同使婢持燈照顧四下,各門鎖訖,然後去睡。便要引你進去,何處藏身?地上使婢不離身畔,閒話也說不得一句,你卻恁地亂講!』支助道:『既如此,你的房門可來照麼?』得貴道:『怎麼不來照?』

    支助道:『得貴哥,你今年幾歲了?』得貴道:『十七歲了。』支助道:『男子十六歲精通,你如今十七歲,難道不想婦人?』得貴道:『便想也沒用處。』支助道:『放著家裡這般標緻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動興!』得貴道:『說也不該,他是主母,動不動非打則罵,見了他,好不怕哩!虧你還敢說取笑的話。』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導你一個法兒,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貴搖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沒有這樣膽!』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個法兒,且去試他一試。若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

    得貴一來乘著酒興,二來年紀也是當時了,被支助說得心癢。便問道:『你且說如何去試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時,莫關了房門,由他開著,如今五月,天氣正熱,你卻赤身仰臥,待他來照門時,你只推做睡著了。他若看見,必然動情。一次兩次,定然打熬不過,上門就你。』得貴道:『倘不來如何?』支助道:『拼得這事不成,也不好嗔責你,有益無損。』得貴道:『依了老哥的言語,果然成事,不敢忘報。』須臾酒醒,得貴別了,是夜依計而行。正是:

    商成燈下瞞天計,撥轉閨中匪石心。

    論來邵氏家法甚嚴,那得貴長成十七歲,嫌疑之際,也該就打發出去,另換個年幼的小廝答應,豈不盡善。只爲得貴從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實。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別的情節上去,所以因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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