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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卷 桂員外途窮懺悔 (4)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9

    話分兩頭,卻說嚴氏在旅店中懸懸而待,道:『桂家必然遣人迎我。』怪其來遲,倚閭而望,只見小舍人怏怏回來,備述相見時的態度言語,嚴氏不覺雙淚交流,罵道:『桂富五,你不記得跳劍池的時節麼?』正要數一數二的叫罵出來,小舍人急忙勸住道:『今日求人之際,且莫說盡情話。他既知我母子的來意,必然有個處法。當初曾在觀音面前設誓犬馬相報,料不食言。待孩兒明日再往,看他如何?』嚴氏嘆口氣,只得含忍過了一夜。次日,施還起早便往桂家門首候見。

    誰知桂遷自見了施小官人之後,卻也腹中打稿,要厚贈他母子回去,其奈孫大嫂立意阻擋道:『「接人要一世,怪人只一次。」攬了這野火上門,他吃了甜頭,只管思想,惜草留根,到是個月月紅了。就是他當初有些好處到我,他是一概行善,若干人沾了他的恩惠,不獨我們一家。千人吃藥,靠着一人還錢,我們當恁般晦氣?若是有天理時,似恁地做好人的千年發跡,萬年財主,不到這個地位了!如今的世界還是硬心腸的得便宜,貼人不富,連自家都窮了!』

    桂遷道:『賢妻說得是。只是他母子來一場,又有同窗支老先生的書,如何打發他動身?』孫大嫂道:『支家的書不知是真是假,當初在姑蘇時不見有甚麼支鄉宦扶持了我,如今卻來通書!他既然憐貧恤寡,何不損己財?這樣書一萬封也不休作準。你去分付門上,如今這窮鬼來時不要招接他。等得興盡心灰,多少齎發些盤費着他回去。「頭醋不酸,二醋不辣」,沒什麼想頭,下次再不來纏了!』只一套話說得桂遷:

    噁心孔再透一個窟窿,黑肚腸重打三重趷躂。

    施還在門上候了多時,守門的推三阻四不肯與他傳達。再催促他時,佯佯的走開去了。那小官人且羞且怒,揎衣露臂,面赤高聲,發作道:『我施某也不是無因至此的,行得春風,指望夏雨!當初我們做財主時節,也有人求我來,卻不曾恁般怠慢人!……』罵猶未絕,只見一位郎君衣冠齊整,自外而入,問罵者何人?施還認得那位郎君,整衣向前道:『姑蘇施某……』言未畢,那郎君慌忙作揖道:『原來是故人,別來已久,各不相識矣。昨家君備述足下來意,正在措置,足下遽發大怒,何性急如此?今亦不難,當即與家君說知,來日便有設處。』

    施還方知那郎君就是桂家長子桂高,見他說話入耳,自悔失言,方欲再訴衷曲,那郎君不別,竟自進門去了。施還見其無禮,忿氣愈加,又指望他來日設處,只得含淚而歸,詳細述於母親嚴氏。嚴氏復勸道:『我母子數百裏投人,分宜謙下,常將和氣為先,勿騁銳氣致觸其怒。』

    到次早,嚴氏又叮囑道:『此去須要謙和,也不可過有所求,只還得原借三百金回家,也好過日。』施還領了母親教訓,再到桂家,鞠躬屏氣,立於門首。

    只見童僕出入自如,昨日守門的已不見了。小舍人站了半日,只得扯着一個年長的仆者問道:『小生姑蘇施還,求見員外兩日了,煩通報一聲!』那仆者道:『員外宿酒未醒,此時正睡夢哩!』施還道:『不敢求見員外,只求大官人一見足矣。小生今日不是自來的,是大官人昨日面約來的。』仆者道:『大官人今早五鼓駕船往東莊催租去了。』施還道:『二官人也罷。』仆者道:『二官人在學堂攻書,不管閒事的。』那仆者一頭說,一頭就有人喚他說話,忙忙的奔去了。

    施還此時怒氣填胸,一點無明火按納不住,又想小人之言不可計較,家主未必如此,只得又忍氣而待。須臾之間,只見儀門大開,桂遷在庭前乘馬而出。施還迎住馬頭鞠躬致敬,遷慢不為禮,以鞭指道:『你遠來相投,我又不曾擔閣你半月十日,如何便使性氣惡言辱罵?本欲從厚,今不能矣。』回顧仆者:『將拜匣內大銀二錠,打發施生去罷!』又道:『這二錠銀子也念你先人之面,似你少年狂妄,休想分文齎發。如今有了盤纏,可速回去!』施還再要開口,桂遷馬上揚鞭如飛去了。正是:

    蝮蛇口中草,蠍子尾後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負心人。

    那兩錠銀子只有二十兩重,論起少年性子不希罕,就撇在地下去了。一來主人已去,二來只有來的使費,沒有去的盤纏,沒奈何,含着兩眼珠淚,回店對娘說了。

    母子二人,看了這兩錠銀子,放聲大哭。店家王婆見哭得悲切,問其緣故,嚴氏從頭至尾泣訴了一遍。王婆道:『老安人且省愁煩,老身與孫大娘相熟,時常進去的。那大娘最和氣會接待人,他們男子漢辜恩負義,婦道家怎曉得?既然老安人與大娘如此情厚,待老身去與老安人傳信,說老安人在小店中,他必然相請。』嚴氏收淚而謝。又次日,王婆當一節好事,進桂家去報與孫大嫂知。

    孫大嫂道:『王婆休聽他話,當先我員外生意不濟時,果然曾借過他些小東西,本利都清還了。他自不會作家,把個大家事費盡了,卻來這裏打秋風。我員外好意款待他一席飯,送他二十兩銀子,是念他日前相處之情,別個也不能勾如此,他倒說我欠下他債負未還。王婆,如今我也莫說有欠無欠,只問他把借契出來看,有一百還一百,有一千還一千。』王婆道:『大娘說得是。』

    王婆即忙轉身,孫大嫂又喚轉來,叫養娘封一兩銀子,又取帕子一方,道:『這些微之物,你與我送施家姆姆,表我的私敬,教他下次切不可再來,恐怕怠慢了,傷了情分。』王婆聽了這話,到疑心嚴老安人不是,回家去說:『孫大嫂千好萬好,教老身寄禮物與老安人。』又道:『若有舊欠未清,教老安人將借契送去,照契本利不缺分毫。』

    嚴氏說當初原沒有契書。那王婆看這三百兩銀子,山高海闊,怎麼肯信。母子二人悽惶了一夜,天明算了店錢,起身回姑蘇而來。正是:

    人無喜事精神減,運到窮時落寞多。

    嚴氏為桂家嘔氣,又路上往來受了勞碌,歸家一病三月,施還尋醫問卜,諸般不效,亡之命矣夫!衣衾棺槨,一事不辦,只得將祖房絕賣與本縣牛公子管業。

    那牛公子的父親牛萬戶久在李平章門下用事,說事過錢,起家百萬。公子倚勢欺人,無所不至。他門下又有個用事的叫做郭刁兒,專一替他察訪孤兒寡婦,便宜田產,半價收買。施還年幼,岳丈支公雖則鄉紳,是個厚德長者,自己家事不屑照管,怎管得女婿之事。施小舍人急於求售,落其圈套,房產值數千金,郭刁兒於中議估,止值四百金。以百金壓契,余俟出房後方交。

    施還想營葬遷居,其費甚多,百金不能濟事,再三請益,只許加四十金。還勉支葬事,丘壟已成,所余無幾。尋房子不來,牛公子雪片差人催促出屋。支翁看不過意,親往謁牛公子,要與女婿說個方便。連去數次,並不接見。支翁道:『等他回拜時講!』牛公子卻蹈襲個陽貨拜孔子之法,瞷亡而往。支翁回家,連忙又去,仍回不在家了。

    支翁大怒,與女婿說道:『那些市井之輩,不通情理,莫去求他。賢婿且就甥館權住幾時,待尋得房子時,從容議遷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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