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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2)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9

    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田業盡數變賣,未足其數,兀自吹毛求疵不已。馬德稱扶柩在墳堂屋內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餘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得入官。後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後連累,二則博有司的笑臉。德稱知人情奸險,付之一笑。

    過了歲余,馬德稱往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次,俱不相接,結末遣人送一封帖來。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某該獨認。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德稱大怒,當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彘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不題起。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生一死,乃見交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縷,口食不周。『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守墳的老王攛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上幾棵大柏樹道:『這樹不在冢傍,賣之無妨。』

    德稱依允,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再倒一棵,亦復如此。德稱嘆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兩棵樹只當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王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這小廝過門之後,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

    德稱不得已,情願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服滿。德稱貧困之極,無門可告,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湖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不如去投奔他,兩人之中,也有一遇。

    當下將幾件什物家火,托老王賣充路費。漿洗了舊衣舊裳,收拾做一個包裹,搭船上路,直至杭州。問那表叔,剛剛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又正遇這幾日爲錢糧事情,與上司爭論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關門,無由通報。正是: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

    德稱兩處投人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連日大西風,上水船寸步難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逕往留都。

    且數留都那幾個城門:神策金川儀鳳門,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馬德稱由通濟門入城,到飯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爲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的轉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乘興而來,卻難盡興而返。流連光景,不覺又是半年有餘,盤纏俱已用盡,雖不學伍大夫吳門乞食,也難免呂蒙正僧院投齋。

    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遇見個相識鄉親,問其鄉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裡師長,不曾動得起復文書及遊學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於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遙,無由辨復。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德稱聞此消息,長嘆數聲,無面回鄉,意欲覓個館地,權且教書餬口,再作道理。誰知世人眼淺,不識高低,聞知異鄉公子如此形狀,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語言不遜,不可盡說。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德稱聞知,想道:『乘此機會,往北京一行,豈不兩便。』遂央僧舉薦。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且是束修甚少。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擇日請了下船同行。德稱口如懸河,賓主頗也得合。

    不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忽聽發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慌忙起身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趙指揮所統糧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

    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嘆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問其來歷。德稱訴罷,老者側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將來豈無發跡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爲程敬。』說罷,去摸袖裡,卻摸個空,連呼『奇怪!』仔細看時,袖底有一孔,那老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裡遇著剪綹的剪去了。

    老者嗟嘆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不便。』乃邀德稱到市心裡,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爲贈。德稱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別。

    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

    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麼好歹,那肯出錢。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飢半飽,直捱到北京城裡,下了飯店。問店主人借縉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兵部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當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書貼薦在邊上陸總兵處。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爲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爲寇,大掠人畜,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問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個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沒處取討,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干,索性做個宛轉,倒不好推他出門,想起一個主意來。前面胡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乃薦德稱。劉千戶大喜,講過束修二十兩。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數。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坐館。自此饔餐不缺,且訓誦之暇,重溫經史,再理文章。剛剛坐彀三個月,學生出起痘來,太醫下藥不效,十二朝身死。

    劉千戶單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太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殃。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侍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劉千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帶累了。

    各處傳說,從此京中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鈍秀才』。凡鈍秀才街上過去,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是早行遇著鈍秀才的一日沒采,做買賣的折本,尋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輸,討債的不是廝打定是廝罵,就是小學生上學也被先生打幾下手心。有此數項,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狹路相逢,一個個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憐馬德稱衣冠之胄,飽學之才,今日時運不利,弄得日無飽餐,夜無安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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