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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5)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9

    胡美面紅不語。盧智高道:『祖上傳下一塊好鐵條,要敲斷打廚刀來用。』陸有恩暗想道:『不是那話兒是什麼!他兩個那裡來這元寶?』當夜留在肚裡,次日料得金令史在家燒利市,所以特地來報。

    金滿聽了這席話,就同陸有恩來尋張二哥,不遇,其夜就留陸有恩過宿。明日初六,起個早,又往張二哥家,並拉了四哥,共四個人,同到胡美家來。只見門上落鎖,沒人在內。陸門子叫渾家出來問其緣故。渾家道:『昨日聽見說要叫船往杭州進香,今早雙雙出門。恰才去得,此時就開了船,也去不遠。』

    四個人飛星趕去,剛剛上駟馬橋,只見小遊船上的王溜兒,在橋堍下買酒糴米。令史們時常叫他的船,都是相熟的,王溜兒道:『金相公今日起得好早!』金令史問道:『溜兒,你趕早買酒糴米,往那裡去?』溜兒道:『托賴攬個杭州的載,要去有個把月生意。』金滿拍著肩問:『是誰?』王溜兒附耳低言道:『是胡門官同他姓盧的親眷合叫的船。』金滿道:『如今他二人可在船里?』王溜兒道:『那盧家在船里,胡舍還在岸上接婊子未來。』張陰捕聽說,一索先把王溜兒扣住。溜兒道:『我得何罪?』金滿道:『不干你事,只要你引我到船上就放你。』溜兒連買的酒糴的米,都寄在店上,引著四個人下橋來,八隻手準備拿賊。這正是:

    閒時不學好,今日悔應遲。

    卻說盧智高在船中,靠著欄干,眼盼盼望那胡美接表子下來同樂。卻一眼瞧見金令史,又見王溜兒頸上麻繩帶著,心頭跳動,料道有些詫異,也不顧鋪蓋,跳在岸上,捨命奔走。王溜兒指道:『那戴孝頭巾的就是姓盧的。』眾人放開腳去趕,口中只叫:『盜庫的賊休走!』盧智高著了忙,跌上一交,被眾人趕上,一把拿住,也把麻繩扣頸,問道:『胡美在那裡?』盧智高道:『在表子劉丑姐家裡。』眾人教盧智高作眼,齊奔劉丑姐家來。

    胡美先前聽得人說外面拿盜庫的賊,打著心頭,不對表子說,預先走了,不知去向,眾人只得拿劉丑姐去,都到張二哥家裡。搜盧智高身邊,並無一物,及搜到氈襪里,搜出一錠禿元寶,錠邊兒都敲去了。張二哥要帶他到城外冷鋪里去弔拷,盧智高道:『不必用刑,我招便了。去年十一月間,我同胡美都賭極了,沒處設法。胡美對我說:「只有庫里有許多元寶空在那裡。」我教他:「且拿幾個來用用。」他趁十五月蝕這夜,偷了四錠出來,每人各分二錠。因不敢出笏,只敲得錠邊使用。那一錠藏在米桶中,米上放些破衣服蓋著,還在家裡。那兩錠卻在胡美身邊。』

    金滿又問:『那一夜我眼也不曾合,他怎麼拿得這樣即溜?』盧智高道:『胡美幾遍進來,見你坐著,不好動手。那一夜閃入來,恰好你們小廝在裡面廚中取蠟燭,打翻了麻油,你起身去看,方得其便。』眾人得了口詞,也就不帶去弔拷了。

    此時秀童在張二哥家將息,還動撣不得,見拿著了真贓真賊,咬牙切齒的罵道:『這砍頭賊!你便盜了銀子,卻害得我好苦。如今我也沒處伸冤,只要咬下他一塊肉來,消這口氣。』便在草鋪上要爬起來,可憐那裡掙扎得動。眾人盡來安慰,勸住了他,心中轉痛,嗚嗚咽咽的啼哭。金令史十分過意不去,不覺也吊下眼淚,連忙叫人抬回家中調養。自己卻同眾人到胡美家中,打開鎖搜看。將米桶里米傾在地上,滾出一錠沒邊的元寶來。

    當日眾人就帶盧智高到縣,稟明了知縣相公。知縣驗了銀子,曉得不枉,即將盧智高重責五十板,取了口詞收監,等拿獲胡美時,一同擬罪。出個廣捕文書,緝訪胡美,務在必獲。船戶王溜兒,樂婦劉丑姐,原不知情,且贓物未見破散,暫時討保在外。先獲元寶二個,本當還庫,但庫銀已經金滿變產賠補,姑照給主贓例,給還金滿。這一斷,滿崑山人無有不服。正是:

    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

    卻說金令史領了兩個禿元寶回家,就在銀匠鋪里,將銀鏨開,把二八一十六兩白銀,送與陸門子,不失前言。卻將十兩送與張二哥,候獲住胡美時,還有奉謝。次日金滿候知縣出堂,叩謝。知縣有憐憫之心,深恨胡美,乃出官賞銀十兩,立限仰捕衙緝獲。過了半年之後,張四哥偶有事到湖州雙林地方,船從蘇州婁門過去,忽見胡美在婁門塘上行走。張四哥急攏船上岸,叫道:『胡阿弟,慢走!』

    胡美回頭認得是陰捕,忙走一步,轉灣望一個豆腐店裡頭就躲。賣豆腐的老兒,才要聲張,胡美向兜肚裡摸出雪白光亮水磨般的一錠大銀,對酒缸草蓋上一丟,說道:『容我躲過今夜時,這錠銀與你平分。』老兒貪了這錠銀子,慌忙檢過了,指一個去處,教他藏了。張四哥趕到轉灣處,不見了胡美,有個多嘴的閒漢,指點他在豆腐店裡去尋。張四哥進店問時,那老兒只推沒有。

    張四哥滿屋看了一周遭,果然沒有。張四哥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四錢重,把與老兒說道:『這小廝是崑山縣門子,盜了官庫出來的,大老爺出廣捕拿他。你若識時務時,引他出來,這幾錢銀子送你老人家買果子吃。你若藏留,我稟知縣主,拿出去時,問你個同盜。』老兒慌了,連銀子也不肯接,將手望上一指。你道什麼去處?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躲得安穩,說出晦氣。

    那老兒和媽媽兩口只住得一間屋,又做豆腐,又做白酒,狹窄沒處睡,將木頭架一個小小閣兒,恰好打個鋪兒,臨睡時把短梯爬上去,卻有一個店櫥兒隱著。胡美正躲得穩,卻被張四哥一手拖將下來,就把麻繩縛住,罵道:『害人賊!銀子藏在那裡?』胡美戰戰兢兢答應道:『一錠用完了,一錠在酒缸蓋上。』老者怎敢隱瞞,於缸罅里取出。張四哥問老者:『何姓何名?』老者懼怕,不敢答應。傍邊一個人替他答道:『此老姓陳名大壽。』

    張四哥點頭,便把那三四錢銀子,撇在老兒柜上,帶了胡美,踏在船頭裡面,連夜回崑山縣來,正是:

    莫道虧心事可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此時盧智高已病死於獄中。知縣見累死了一人,心中頗慘,又令史中多有與胡美有勾搭的,都來替他金滿面前討饒,又央門子頭兒王文英來說。金滿想起鬮庫的事虧他,只得把人情賣在眾人面上,稟知縣道:『盜銀雖是胡美,造謀實出姐夫,況原銀所失不多,求老爺從寬發落。』

    知縣將罪名都推在死者身上,只將胡美重責三十,問個徒罪,以儆後來。元寶一錠,仍給還金滿領去。金滿又將十兩銀子,謝了張四哥。張四哥因說起豆腐酒店老者始末,眾人各各駭然。方知去年張二哥除夜夢城隍分付:『陳大壽已將銀子放在櫥頂上葫蘆內了。』『葫』者,胡美;『蘆』者,盧智高;『陳大壽』仍老者之姓名,胡美在店櫥頂上搜出。神明之語,一字無欺。果然是: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過了幾日,備下豬羊,抬往城隍廟中賽神酬謝。金滿因思屈了秀童,受此苦楚,況此童除飲酒之外,並無失德,更兼立心忠厚,死而無怨,更沒有甚麼好處酬答得他。乃改秀童名金秀,用己之姓,視如親子。將美婢金杏許他爲婚,待身體調治得強旺了,便配爲夫婦。金秀的父母俱各歡喜無言。後來金滿無子,家業就是金秀承頂。金秀也納個吏缺,人稱爲小金令史,三考滿了,仕至按察司經歷。

    後人有詩嘆金秀之枉,詩云:

    疑人無用用無疑,耳畔休聽是與非。

    凡事要憑真實見,古今冤屈有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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