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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 (1)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9

    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范丹貧窮石崇富,算來都是只爭時。

    話說大宋元祐年間,一個太常大卿,姓陳名亞,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東留守安撫使,兼知建康府。一日與眾官宴於臨江亭上,忽聽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禍福興衰。』大卿問:『甚人敢出此語?』眾官有曾認的,說道:『此乃金陵術士邊瞽。』大卿分付:『與我叫來。』即時叫至門下,但見:破帽無檐,藍縷衣裙,霜髯瞽月,傴僂形軀。

    邊瞽手攜節杖入來,長揖一聲,摸着階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觀古聖之書,輒敢輕五行而自高!』邊瞽道:『某善能聽簡笏聲知進退,聞鞋履響辨死生。』大卿道:『你術果驗否?』說言未了,見大江中畫船一隻,櫓聲咿軋,自上流而下。大卿便問邊瞽,主何災福。答言:『櫓聲帶哀,舟中必載大官之喪。』大卿遣人訊問,果是知臨江軍李郎中,在任身故,載靈柩歸鄉。大卿大驚道:『使漢東方朔復生,不能過汝。』贈酒十樽,銀十兩,遣之。

    那邊瞽能聽櫓聲知災福。今日且說個賣卦先生,姓李名傑,是東京開封府人,去兗州府奉符縣前,開個卜肆,用金紙糊着一把太阿寶劍,底下一個招兒,寫道:『斬天下無學同聲。』這個先生,果是陰陽有準。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識天文,觀地理明知風水。五星深曉,決吉凶禍福如神;三命秘談,斷成敗興衰似見。

    當日掛了招兒,只見一個人走將進來,怎生打扮?但見:裹背系帶頭巾,着上兩領皂衫,腰間系條絲絛,下面着一雙干鞋淨襪,袖裏袋着一軸文字。那人和金劍先生相揖罷,說了年月日時,鋪下卦子。只見先生道:『這命算不得。』那個買卦的,卻是奉符縣裏第一名押司,姓孫名文,問道:『如何不與我算這命?』先生道:『上覆尊官,這命難算。』押司道:『怎地難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買,護短休問。』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護短。』先生道:『再請年月日時,恐有差誤。』押司再說了八字。

    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不諱,但說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寫下四句來,道是:『白虎臨身日,臨身必有災。不過明旦丑,親族盡悲哀。』押司看了,問道:『此卦主何災福?』先生道:『實不敢瞞,主尊官當死。』又問:『卻是我幾年上當先?』先生道:『今年死。』又問:『卻是今年幾月死?』

    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問:『卻是今年今月幾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問:『早晚時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子時當死。』押司道:『若今夜真箇死,萬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縣裏理會!』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來取下這斬無學同聲的劍,斬了小子的頭!』押司聽說,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鋪去。怎地計結?那先生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閒愁滿肚皮。

    只見縣裏走出數個司事人來攔住孫押司,問做甚鬧。押司道:『甚麼道理?我閒買個卦,卻說我今夜三更三點當死。我本身又無疾病,怎地三更三點便死?待捽他去縣中,官司究問明白。』眾人道:『若信卜,賣了屋;賣卦口,沒量斗。』

    眾人和烘孫押司去了,轉來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觸了這個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賣卦不成了。從來貧好斷,賤好斷,只有壽數難斷。你又不是閻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裏便斷生斷死,刻時刻日,這般有準?說話也該放寬緩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說實話,又惹人怪。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嘆口氣,收了卦鋪,搬在別處去了。

    卻說孫押司雖則被眾人勸了,只是不好意思。當日縣裏押了文字歸去,心中好悶。歸到家中,押司娘見他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便問丈夫:『有甚事煩惱?想是縣裏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問。』再問道:『多是今日被知縣責罰來?』又道:『不是。』再問道:『莫是與人爭鬧來?』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縣前買個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子時當死。』

    押司娘聽得說,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問道:『怎地平白一個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縣裏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眾人勸了。』渾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裏少待。我尋常有事,兀自去知縣面前替你出頭,如今替你去尋那個先生問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錢私債,又無甚官事臨逼,做甚麼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與他理會,卻強如你婦人家。』

    當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幾杯酒來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這一夜。』三杯兩盞,不覺吃得爛醉。只見孫押司在校椅上,朦朧着醉眼,打瞌睡。渾家道:『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兒:『你且搖覺爹爹來。』迎兒到身邊搖着不醒,叫一會不應。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扶押司入房裏去睡。』若還是說話的同年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孫押司只吃着酒消遣一夜,千不合萬不合上床去睡,卻教孫押司只就當年當月當日當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裏彭越。正是:

    金風吹樹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見丈夫先去睡,分付迎兒廚下打滅了火燭,說與迎兒道:『你曾聽你爹爹說,日間賣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當死?』迎兒道:『告媽媽,迎兒也聽得說來。那裏討這話!』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做些針線,且看今夜死也不死。

    若還今夜不死,明日卻與他理會。』教迎兒:『你且莫睡!』迎兒道:『那裏敢睡!……』道猶未了,迎兒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兒,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迎兒道:『我不睡。』才說罷,迎兒又睡着。押司娘叫得應,問他如今甚時候了。迎兒聽縣衙更鼓,正打三更三點。押司娘道:『迎兒,且莫睡則個!這時辰正尷尬那!』迎兒又睡着,叫不應。只聽得押司從床上跳將下來,兀底中門響。

    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兒,點燈看時,只聽得大門響。迎兒和押司娘點燈去趕,只見一個着白的人,一隻手掩着面,走出去,撲通地跳入奉符縣河裏去了。正是: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風。

    那條河直通着黃河水,滴溜也似緊,那裏打撈屍首?押司娘和迎兒就河邊號天大哭道:『押司,你卻怎地投河,教我兩個靠兀誰?』即時叫起四家鄰舍來,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對門住的高嫂鮑嫂,一發都來。押司娘把上件事對他們說了一遍。刁嫂道:『真有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裏兀自見押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歸來,老媳婦和押司相叫來。』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廝叫來。』鮑嫂道:『我家裏的早間去縣前幹事,見押司捽着賣卦的先生,兀自歸來說。怎知道如今真箇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分付我們鄰舍則個,如何便死!』簌地兩行淚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許多好處來,如何不煩惱!』也眼淚出。鮑嫂道:『押司,幾時再得見你?』即時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薦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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