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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錢舍人題詩燕子樓 (2)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9

    盼盼一見此詩,愁鎖雙眉,淚盈滿臉,悲泣哽咽,告侍女曰:『向日尚書身死,我恨不能自縊相隨,恐人言張公有隨死之妾,使尚書有好色之名,是玷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樂天不曉,故作詩相諷。我今不死,謗語未息。』遂和韻一章云:

    獨宿空樓斂恨眉,身如春後敗殘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諷道泉台不去隨。

    書罷擲筆於地,掩面長吁。久之,拭淚告侍女曰:『我無計報公厚德,惟墜樓一死,以表我心。』道罷,縴手緊褰繡袂,玉肌斜靠雕欄,有心報德酬恩,無意偷生苟活,下視高樓,踴躍奮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橫夭?』盼盼曰:『一片誠心,人不能表,不死何爲?』侍女勸曰:『今損軀報德,此心雖佳,但粉骨碎身,於公何益?且遣老母,使何人侍養?』盼盼沉吟久之曰:『死既不能,惟誦佛經,祝公冥福。』

    自此之後,盼盼惟食素飯一盂,閉閣焚香,坐誦佛經,雖比屋未嘗見面。久之鬢雲懶掠,眉黛慵描,倦理寶瑟瑤琴,厭對鴛衾鳳枕。不施朱粉,似春歸欲謝庚嶺梅花;瘦損腰肢,如秋後消疏隋堤楊柳。每遇花辰月夕,感舊悲哀,寢食失常。不幸寢疾,伏枕月余,遽爾不起。老母遂卜吉葬於燕子樓後。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間,而建封子孫,亦散蕩消索,盼盼所居燕子樓遂爲官司所占。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勢改作花園,爲郡將游賞之地。星霜屢改,歲月頻遷,唐運告終,五代更伯。當周顯德之末,天水真人承運而興,整頓朝綱,經營禮法。顧視而妖氛寢滅,指揮而宇宙廓清。至皇宋二葉之時,四海無犬吠之警。

    當時有中書舍人錢易,字希白,乃吳越王錢鏐之後裔也。文行詩詞,獨步朝野,久住紫薇,意欲一歷外任。遂因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據詞掖,無毫髮之功,乞一小郡,庶竭駑駘!』上曰:『青魯地腴人善,卿可出鎮彭門。』遂除希白節制武寧軍,希白得旨謝恩。下車之日,宣揚皇化,整肅條章;訪民瘼於井邑,察冤枉於囹圄;屈己待人,親耕勸農;寬仁惠愛,勸化凶頑;悉皆奉業守約,廉謹公平。聽政月余,節屆清明。既在暇日,了無一事,因獨步東階。天氣乍暄,無可消遣,遂呼蒼頭前導,閒遊圃中。但見:

    晴光靄靄,淑景融融,小桃綻妝臉紅深,嫩柳裊宮腰細軟。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陰中;畫舫蘭橈,穩纜回塘岸下。鶯貪春光時時語,蝶弄晴光擾擾飛。

    希白信步,深入芬芳,縱意游賞。到紅紫叢中,忽有危樓飛檻,映遠橫空,基址孤高,規模壯麗。希白舉目仰觀,見畫棟下有牌額,上書『燕子樓』三字。希白曰:『此張建封寵盼盼之處。歲月累更,誰謂遺蹤尚在!』遂攝衣登梯,徑上樓中,但見:

    畫棟棲雲,雕梁聳漢,視四野如窺目下,指萬里如睹掌中。遮風翠幕高張,蔽日疏簾低下。移蹤但覺煙霄近,舉目方知宇宙寬。

    希白倚欄長嘆言曰:『昔日張公清歌對酒,妙舞邀賓,百歲既終,雲消雨散,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嘆。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報建封厚遇之恩,雖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樂天詩中,猶譏其不隨建封而死?實憐守節十餘年,自潔之心,泯沒不傳。我既知本末,若緘口不爲褒揚,盼盼必抱怨於地下。』即呼蒼頭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調長篇,書於素屏之上,其詞曰:

    人生百歲能幾日?荏苒光陰如過隙。

    樽中有酒不成歡,身後虛名又何益?

    清河太守真奇偉,曾向春風種桃李。

    欲將心事占韶華,無奈紅顏隨逝水。

    佳人重義不顧生,感激深恩甘一死。

    新詩寄語三百篇,貫串風騷洗沐耳。

    清樓十二橫霄漢,低下珠簾鎖雙燕。

    嬌魂媚魄不可尋,盡把闌干空倚遍!

    希白題罷,朗吟數過,忽有清風襲人,異香拂面。希白大驚,此非花氣,自何而來?方疑訝間,見素屏後有步履之聲。希白即轉屏後窺之,見一女子,雲濃紺發,月淡修眉,體欺瑞雪之容光,臉奪奇花之艷麗,金蓮步穩,束素腰輕。一見希白,嬌羞臉黛,急挽金鋪,平掩其身,雖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風韻。希白驚訝,問其姓氏。此女舍金鋪,掩袂向前,敘禮而言曰:『妾乃守園老吏之女也。偶因令節,閒上層樓,忽值公相到來,妾荒急匿身於此,以蔽醜惡。忽聞誦吊盼盼古調新詞,使妾聞之,如獲珠玉,遂潛出聽於素屏之後,因而得面台顏。妾之行藏,盡於此矣。』

    希白見女子容顏秀麗,詞氣清揚,喜悅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聽子議論,想必知音。我適來所作長篇,以爲何如?』女曰:『妾門品雖微,酷喜吟詠,聞適來所誦篇章,錦心繡口,使九泉銜恨之心,一旦消釋。』希白又聞此語,愈加喜悅曰:『今日相逢,可謂佳人才子,還有意無?』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無及於亂,以全貞潔之心。惟有詩一首,仰酬厚意。』遂於袖中取彩箋一幅上呈。希白展看其詩曰:

    人去樓空事已深,至今惆悵樂天吟。

    非君詩法高題起,誰慰黃泉一片心?

    希白讀罷,謂女子曰:『爾既能詩,決非園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君詳詩意,自知賤妾微蹤,何必苦問?』

    希白春心蕩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裾,忽聞檻竹敲窗,驚覺,乃一枕遊仙夢,伏枕於書窗之下。但見爐煙尚裊,花影微欹,院宇沉沉,方當日午。希白推枕而起,兀坐沉思:『夢中所見者,必關盼盼也。何顯然如是?千古所無,誠爲佳夢。』反覆再三嘆曰:『此事當作一詞以記之。』遂成【蝶戀花】詞,信筆書於案上,詞曰:

    一枕閒欹春晝午,夢入華胥,邂逅飛瓊侶。嬌態翠顰愁不語,彩箋遺我新奇句。

    幾許芳心猶未訴,風竹敲窗,驚散無尋處。惆悵楚雲留不住,斷腸凝望高唐路。

    墨跡未乾,忽聞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聲而歌,調清韻美,聲入簾櫳。希白審聽窗外歌聲,乃適所作【蝶戀花】詞也。希白大驚曰:『我方作此詞,何人早已先能歌唱?』遂啟窗視之,見一女子:

    翠冠珠珥,玉珮羅裙;向蒼蒼太湖石畔,隱珊珊翠竹叢中;繡鞋不動芳塵,瓊裾風飄裊娜。

    希白仔細定睛看之,轉柳穿花而去。希白嘆異,不勝惆悵。後希白官至尚書,惜軍愛民,百姓贊仰,一夕無病而終,這是後話。正是:

    一首新詞吊麗容,貞魂含笑夢相逢。

    雖爲翰苑名賢事,編入稗官小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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