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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1)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9

    毛寶放龜懸大印,宋郊渡蟻占高魁。

    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裡來。

    話說浙江嘉興府長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鍾,家財萬貫,世代都稱員外,性至慳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風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費錢買衣服來穿。恨地者,恨他樹木生得不湊趣,若是湊趣,生得齊整如意,樹本就好做屋柱,枝條大者,就好做梁,細者就好做椽,卻不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會作家,一日不吃飯,就鋨將起來。恨爹娘者,恨他遺下許多親眷朋友,來時未免費茶費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卻要他來收錢糧。不止五恨,還有四願,願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一願得鄧家銅山,二願得郭家金穴,三願得石崇的聚寶盆,四願得呂純陽祖師點石爲金這個手指頭。因有這四願、五恨,心常不足,積財聚谷,日不暇給,真箇是數米而炊,稱柴而爨。因此鄉里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間只有僧人討便宜,他單會布施俗家的東西,再沒有反布施與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見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釘,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處,有個福善庵。金員外生年五十,從不曉得在庵中破費一文的香錢。所喜渾家單氏,與員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他偏吃齋好善。金員外喜他的是吃齋,惱他的是好善。因四十歲上,尚無子息,單氏瞞過了丈夫,將自己釵梳二十餘金,布施與福善庵老僧,教他妝佛誦經,祈求子嗣。佛門有應,果然連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來的,大的小名福兒,小的小名善兒。單氏自得了二子之後,時常瞞了丈夫,偷柴偷米,送與福善庵,供養那老僧。金員外偶然察聽了些風聲,便去咒天罵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個不耐煩方休。如此也非止一次,只爲渾家也是個硬性,鬧過了,依舊不理。

    其年夫妻齊壽,皆當五旬。福兒年九歲,善兒年八歲,踏肩生下來的,都已上學讀書,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員外恐有親朋來賀壽,預先躲出。單氏又湊些私房銀兩,送與庵中打一壇齋醮,一來爲老夫婦齊壽,二來爲兒子長大,了還願心。日前也曾與丈夫說過來,丈夫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們要鋪設長生佛燈,叫香火道人至金家,問金阿媽要幾斗糙米,單氏偷開了倉門,將米三斗,付與道人去了。隨後金員外回來,單氏還在倉門口封鎖,被丈夫窺見了,又見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爭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況且東西去了,也討不轉來,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這口氣。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這賊禿常時來蒿惱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個耗鬼。除非那禿驢死了,方絕其患。』恨無計策。

    到天明時,老僧攜著一個徒弟來回覆醮事,原來那和尚也怕見金冷水,且站在門外張望。金老早已瞧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取了幾文錢,從側門走出市心,到山藥鋪里贖些砒霜。轉到賣點心的王三郎店裡,王三郎正蒸著一籠熟粉,擺一碗糖餡,要做餅子。金冷水袖裡摸出八文錢撇在櫃檯上道:『三郎收了錢,大些的餅子與我做四個,餡卻不要下少了。你只捏著窩兒,等我自家下餡則個。』王三郎口雖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剝皮,自從開這幾年點心鋪子,從不見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個錢。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餡去,扳他下次主顧。』

    王三郎向籠中取出雪團樣的熟粉,真箇捏做窩兒,遞與金冷水說道:『員外請尊便。』金冷水卻將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餅內,然後加餡,做成餅子。如此一連做了四個,熱烘烘的放在袖裡,離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門首踱將進來。那兩個和尚,正在廳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罷,入內對渾家道:『兩個師父侵早到來,恐怕肚裡飢餓。適才鄰舍家邀我吃點心,我見餅子熱得好,袖了他四個來,何不就請了兩個師父?』單氏深喜丈夫回心向善,取個朱紅碟子,把四個餅子裝做一碟,叫丫鬟托將出去。那和尚見了員外回家,不敢久坐,已無心吃餅了。見丫鬟送出來,知是阿媽美意,也不好虛得,將四個餅子裝做一袖,叫聲咶噪,出門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金家兩個學生,在社學中讀書,放了學時,常到庵中頑耍。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兩位小官人,時常到此,沒有什麼請得他。今早金阿媽送我四個餅子還不曾動,放在櫥櫃裡,何不將來熱了,請他吃一杯茶?』當下分付徒弟在櫥櫃裡,取出四個餅子,廚房下得焦黃,熱了兩杯濃茶,擺在房裡,請兩位小官人吃茶。兩個學生頑耍了半晌,正在肚飢,見了熱騰騰的餅子,一人兩個,都吃了。不吃時猶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塊火燒著心肝,萬桿槍攢卻腹肚,兩個一時齊叫肚疼。跟隨的學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兩個疼做一堆,跑走不動。

    老和尚也著了忙,正不知什麼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個,學童隨著,送回金員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婦這一驚非小,慌忙叫學童問其緣故。學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個餅子,便叫肚疼起來。那老師父說,這餅子原是我家今早把與他吃的。他不捨得吃,將來恭敬兩位小官人。』金員外情知蹺蹊了,只得將砒霜實情對阿媽說知。單氏心下越慌了,便把涼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須臾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做了一對殤鬼。

    單氏千難萬難,祈求下兩個孩兒,卻被丈夫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廝罵一場,也是枉然。氣又忍不過,苦又熬不過,走進內房,解下束腰羅帕,懸梁自縊。金員外哭了兒子一場,方才收淚,到房中與阿媽商議說話,見梁上這件打鞦韆的東西,唬得半死,登時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剝皮慳吝,此時天賜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擁而來,將家私搶個罄盡。此乃萬貫家財、有名的金員外一個終身結果,不好善而行惡之報也。有詩爲證:

    餅內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兒。

    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

    方才說金員外只爲行惡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說一個人,單爲行善上,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惡相形,禍福自見;戒人作惡,勸人爲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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