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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長安 (5)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同鄉有個進士,叫做盧珪,因慕他美貌,要求爲妻。王家推辭啞的,不好相許。盧珪道:『與我做媳婦,只要有容有德,豈在說話?便是啞,不強似長舌的!』卻便下了財禮,迎取過門,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兒子,已經兩歲,生得眉清目秀,紅的是唇,白的是齒,真箇可愛!忽一日盧珪抱著撫弄,卻問王氏道:『你看這樣兒子,生得好麼?』王氏笑而不答。盧珪怒道:『我與你結髮三載,未嘗肯出一聲。這是明明鄙賤著我,還說甚恩情那裡,總要兒子何用?』到提著兩隻腳,向石塊上只一撲,可憐掌上明珠,撲做一團肉醬。

    子春卻忘記了王家啞女兒,就是他的前身。看見兒子被丈夫活活撲死了,不勝愛惜,剛叫得一個『噫』字,豈知藥灶里迸出一道火光,連這所大堂險些燒了。其時天已將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著子春的頭髮,將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腳嘆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憂、懼、愛、惡、欲。我看你六情都盡,惟有愛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藥已成,和你都升仙了,難得如此!』

    子春懊悔無地,走到堂上,看那藥灶時,只見中間貫著手臂大一根鐵柱,不知仙藥都飛在那裡去了。老者脫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鐵柱上,颳得些藥末下來,教子春吃了,遂打發下山。子春伏地謝罪,說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負老師囑付,如今情願跟著老師出家,只望哀憐弟子,收留在山上罷!』老者搖手道:『我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

    子春道:『既然老師不允,容弟子改過自新,三年之後,再來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盡時,就在家裡也好成道。若修心不盡,便來隨我,亦有何益。慎之!勉之!』

    子春領命,拜別下山。不則一日,已至揚州。韋氏接著,問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處?』子春道:『不要說起,是我不才,負了這老翁一片美情!』

    韋氏問其緣故,子春道:『他是個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囑付不許開言。豈知我一時見識不定,失口叫了一個「噫」字,把他數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藥,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藥成就,連我也做了神仙。這不是壞了他的事,連我的事也壞了?以此歸來,重加修省。』韋氏道:『你爲甚卻道這「噫」字?』

    子春將所見之事,細細說出,夫妻不勝嗟嘆。自此之後,子春把天大家私,丟在腦後,日夕焚香打坐,滌慮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貧苦之人,便動千動百的舍與他,雖不比當初敗廢,卻也漸漸的十不存一。

    倏忽之間,又是三年。一日對韋氏說道:『如今待要再往雲台求見那老者,超脫塵凡。所余家私,盡著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韋氏也是有根器的,聽見子春要去,絕無半點留念,只說道:『那老者爲何肯舍這許多銀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來點化,怎麼還不省得?』明早要與子春餞行。豈知子春這晚題下一詩,留別韋氏,已潛自往雲台去了。詩云:

    驟興驟敗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驚。

    從今撒手離塵網,長嘯一聲歸白雲!

    你道子春爲何不與韋氏面別?只因三年齋戒,一片誠心,要從揚州步行到彼,恐怕韋氏差撥伴當跟隨,整備車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門去。兩隻腳上,都走起繭子來,方才到得華州地面。上了華山,徑奔老君祠下,但見兩株檜樹,比前越加蔥翠。堂中絕無人影,連那藥灶也沒些蹤跡。

    子春嘆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該做神仙,師父不來點化我了!雖然如此,我發了這等一個願心,難道不見師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這裡,斷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內,草衣木食,整整過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見,只得跪在仙像前叩頭祈告云:『竊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塵凡濁骨。奔逐貨利之場,迷戀身色之內。蒙本師慨發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斷愛情,難成正果。遣歸修省,三載如初。再叩丹台,一誠不二。洗心滌慮,六根淨清無爲;養性修真,萬緣去除都盡。伏願道緣早啟,仙馭速臨。拔凡骨於塵埃,開迷蹤於覺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禱祝,忽然祠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郎君,你好至誠也!』

    子春聽見有人說話,抬起頭來看時,卻正是那老者,又驚又喜,向前叩頭道:『師父,想殺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與你朝夕不離,怎說三年不見?』子春道:『師父既在此間,弟子緣何從不看見?』

    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連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細看,果然與老者全無分別。乃知向來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請罪。謝道:『弟子肉眼怎生認得?只望我師哀憐弟子,早傳大道!』

    老君笑道:『我因怕汝處世日久,塵根不一,故假攝七種情緣,歷歷試汝。今汝心下已皆清淨,又何言哉!我想漢時淮南王劉安,專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與他修合丹藥。煉成之日,合宅同升,連那雞兒、狗兒,餂了鼎中藥末,也得相隨而去,至今雞鳴天上,犬吠雲間。既是你已做神仙,豈有妻子偏不得道。我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歸與韋氏服之。教他免墮紅塵,早登紫府。』

    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卻又稟道:『我弟子貧窮時節,投奔長安親眷,都道我是敗子,並無一個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韋氏,再往長安,將城南祖居舍爲太上仙祠,祠中禱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眾親眷聚集,曉喻一番,也好打破他們這重魔障。不知我師可容許我弟子否?』老君贊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鑄成之日,吾當顯示神通,挈汝升天,未爲晚也!』正是: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人間敗子名。

    話分兩頭。卻說韋氏自子春去後,卻也一心修道,屏去繁華,將所遺家私盡行布施,只在一個女道士觀中,投齋度日。滿揚州人見他夫妻雲遊的雲遊,乞丐的乞丐,做出這般行徑,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來,遇著韋氏,兩個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與韋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樣,徑赴長安去投見那眾親眷。呈上一個疏簿,說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廟,特募黃金十萬兩,鑄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勸那眾親眷,共結善緣。

    其時親眷都笑道:『他兩次得了橫財,盡皆廢敗,這不必說了。後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後,白白的送與人去?只他丈夫也罷了,怎麼韋氏平時既不諫阻,又把分撥與他用度的,亦皆散舍?豈不夫妻兩個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見得這座祖宅,還值萬數銀子,怎麼又要舍作道院,別來募化黃金,興鑄仙像!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騙去,我們禮他則甚!』盡都閉了大門,推辭不管閒事。

    子春夫妻含笑而歸。那親眷們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斷然鑄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豈知半月之後,子春卻又上門,遞進一個請帖兒,寫著道:『子春不自量力,謹舍黃金六千斤,鑄造老君仙像。仰仗眾緣,法相完成,擬於明日奉像升座。特備小齋,啟請大德,同觀勝事,幸勿他辭!』

    那親眷們看見,無不驚訝,嘆道:『怎麼就出得這許多金子?又怎麼鑄造得這等神速?』連忙差人前去打聽,只見眾親眷門上,和滿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日,有一個杜子春親送請帖,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這事有些蹺蹊!』

    到次日,沒一個不來。到得城南,只見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來隨喜。早望見門樓已都改造過了,造得十分雄壯,上頭寫著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宮』四個字。進了門樓,只見殿宇廊廡,一剗的金碧輝煌,耀睛奪目,儼如天宮一般。再到殿上看時,真箇黃金鑄就的丈六金身,莊嚴無比。

    眾親眷看了,無不搖首咋舌道:『真箇他弄起恁樣大事業!但不知這些金子是何處來的?』又見神座前,擺下一大盤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這定是他辦的齋了。縱便精潔,無過有一兩器,不消一個人,便一口吃完了。怎麼下個請帖,要遍齋許多人眾?你道好不古怪!』只見子春夫婦,但遇著一個到金像前瞻禮的,便捧過齋來請他吃些,沒個不吃,沒個不贊道甘美!

    那親眷們正在驚嘆之際,忽見金像頂上,透了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雲,中間的坐了老君,左邊坐了杜子春,右邊坐了韋氏,從殿上出來,升到空裡,約莫離地十餘丈高,只見子春舉手與人眾作別,說道:『橫眼凡民,只知愛惜錢財,焉知大道!但恐三災橫至,四大崩摧,積下家私,拋於何處?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曉喻方畢,只聽得一片笙簫仙樂,響振虛空,旌節導前,幡蓋擁後,冉冉升天而去!滿城士庶,無不望空合掌頂禮。有詩爲證:

    千金散盡貧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終得道,白雲朵朵上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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