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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長安 (4)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卻說子春把那三十萬銀子,扛回家去,果然這一次頓改初心,也不去整備鞍馬,也不去製備衣服,也不去辭別親眷,悄悄的雇了車馬,收拾停當,逕往揚州。

    原來有了銀子,就是天上打一個霹靂,滿京城無有不知的。那親眷們都說道:『他有了三十萬銀子,一般財主體面,況又沾親,豈可不去餞別!』也有說道:『他沒了銀子時節,我們不曾禮他,怎麼有了銀子便去餞別?這個叫做前倨後恭,反被他小覷了我們!』到底願送者多,不願送者少,少的拗不過多的,一齊備了酒出東都門外,與杜子春餞別。只見酒到三巡,子春起來謝道:『列位高親光送,小子信口搊得個曲兒,回敬一杯,休得見笑!』

    你道是什麼曲兒?原來都是敘述窮若無處求人的意思,只教那親眷們聽著,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來送行也罷了,何苦自討這場沒趣!曲云:我生來是富家,從幼的喜奢華,財物撒漫賤如沙。覷著囊資漸寡,看看手內光光乍,看看身上絲絲掛。歡娛博得嘆和嗟,枉教人作話靶。待求人難上難,說求人最感傷。朱門走遍自徬徨,沒半個錢兒到掌。若沒有城西老者寬洪量,三番相贈多情況,這微軀已喪路途旁,請列位高親主張。』

    子春唱罷,拍手大笑,向眾親眷說聲請了,洋洋而去。心裡想道:『我當初沒銀子時節,去訪那親眷們,莫說請酒,就是一杯茶也沒有;今日見我有了銀子,便都設酒出門外送我。原來銀子這般不可少的,我怎麼將來容易盪費了!』

    一路上好生感嘆。到得揚州,韋氏只道他止賣得些房價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飾輿馬,比前十分收斂。豈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個做人家的誓願,又被眾親眷們這席酒識破了世態,改轉了念頭,早把那扶興不扶敗的一起朋友,盡皆謝絕,影也不許他上門。方才陸續的將典賣過鹽場、客店、蘆洲、稻田,逐一照了原價,取贖回來。果然本錢大,利錢也大,不上兩年,依舊潑天巨富。又在兩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幾所義莊,莊內各有義田、義學、義冢。不論孤寡老弱,但是要養育的,就給衣食供膳他;要講讀的,就請師傅教訓他;要殯殮的,就備棺槨埋葬他。莫說千里內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個不贊道:『杜子春這等敗了,還掙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幹了多少好事,豈不是天生的豪傑!』

    原來子春牢記那老者期約在心,剛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齊交付與妻子韋氏,說道:『我杜子春三入長安,若沒那老者相助,不知這副窮骨頭死在那裡。他約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華山雲台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與他相見,卻有用著我的去處。如今已是三年時候,須索到華山去走一遭。』韋氏答道:『你受他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說要用著你,便是要用我時,也說不得了。況你貧窮之日,留我一個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現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當日整治一杯別酒,親出城西餞送子春上路。竹葉杯中辭少婦,蓮花峰上訪真人。

    子春別了韋氏,也不帶從人,獨自一個上了牲口,逕往華山路上前去。原來天下名山,無如五嶽。你道那五嶽?中嶽嵩山、東嶽泰山、北嶽恆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這五嶽都是神仙窟宅。五嶽之中,惟華山最高。四面看來,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稱爲『削成山』。

    到了華山頂上,別有一條小路,最爲艱險,須要攀藤附葛而行。約莫五十餘里,才是雲台峰。子春抬頭一望,早見兩株檜樹,青翠如蓋,中間顯出一座血紅的山門,門上豎著扁額,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個老大的金字。此時乃七月十五,中元令節,天氣尚熱,況又許多山路,走得子春渾身是汗,連忙拭淨,斂容向前,頂禮仙像。只見那老者走將出來,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見他:

    戴一頂玲瓏碧玉星冠,被一領織錦絳綃羽衣,黃絲綬腰間婉轉,紅雲履足下蹣跚。頦下銀須灑灑,鬢邊華發斑斑。兩袖香風飄瑞靄,一雙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遙問道:『郎君果能不負前約,遠來相訪乎!』子春上前納頭拜了兩拜,躬身答道:『我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約,豈敢不來!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處?』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沖炎冒暑來此怎的!』便引著子春進入老君祠後。這所在乃是那老者煉藥去處。子春舉目看時,只見中間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藥灶,玉女九人環灶而立,青龍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個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闊,滿瓮貯著清水。

    西壁下鋪著一張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東盤膝坐下,卻去提著一壺酒一盤食來。

    你道盤中是甚東西?乃是三個白小子。子春暗暗想道:『這硬石子怎生好吃?』

    原來煮熟的,就如芋頭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許多山路,正在饑渴之際,便把酒食都吃盡了。其時紅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分付道:『郎君不遠千里,冒暑而來,所約用你去處,單在於此。須要安神定氣,坐到天明。但有所見,皆非實境。任他怎生樣兇險,怎生樣苦毒,都只忍著,不可開言!』分付已畢,自向藥灶前去,卻又回頭叮囑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聲也則不得的。牢記!牢記!』子春應允。

    剛把身子坐定,鼻息調得幾口,早看見一個將軍,長有一丈五六,頭戴鳳翅金盔,身穿黃金鎧甲,帶領著四五千人馬,鳴鑼擊鼓,吶喊搖旗,擁上堂來,喝問:『西壁下坐著的是誰?總麼不迴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應。激得將軍大怒,喝教人攢箭射來,也有用刀夾背斫的,也有用槍當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謹記老者分付,只是忍著,並不做聲。那將軍沒奈何他,引著兵馬也自去了。

    金甲將軍才去,又見一條大蟒蛇,長可十餘丈,將尾纏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兩個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見一群狼虎,從頭上撲下,咆哮之聲,振動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鋸一般鋒利,遍體咬傷,流血滿地。又見許多凶神惡鬼,都是銅頭鐵角,猙獰可畏,跳躍而前。子春任他百般欺弄,也只是忍著。猛地里又起一陣怪風,颳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湧起來,直漫到胸前。轟天的霹靂,當頭打下,電火四掣,鬚髮都燒。子春一心記著老者分付,只不做聲,漸漸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霽,想再沒有甚麼驚嚇我了。』

    豈知前次那金甲大將軍,依舊帶領人馬,擁上堂來,指著子春喝道:『你這雲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難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軍士,疾去揚州,擒他妻子韋氏到來。說聲未畢,韋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殺威棒,打得個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韋氏哀叫道:『賤妾雖無容德,奉事君子有年,豈無伉儷之情?乞賜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說是『隨他所見,皆非實境,安知不是假的?況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顧得!』並不開言。激得將軍大怒,遂將韋氏千刀萬剮。韋氏一頭哭,一頭罵,只說:『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報冤!』

    子春只做不聽得一般。將軍怒道:『這賊妖術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併殺了!』只見一個軍士,手提大刀,走上前來,向子春頸上一揮,早已身首分爲兩處。你看杜子春,剛才掙得成家,卻又死於非命,豈不痛惜可憐!遊魂渺渺歸何處?遺業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頸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領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閻君殿下。都道:『子春是個雲台峰上妖民,合該押赴酆都地獄,遍受百般苦楚,身軀靡爛!』原來被業風一吹,依然如舊。卻又領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單父縣丞,叫做王勘家做個女兒。從小多災多病,針灸湯藥,無時間斷。漸漸長成,容色甚美。只是說不出一句言語來,是個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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