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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 (3)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5

    原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灩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雲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設橋樑,以採蓮舟為渡,乃盧楠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採蓮舟,盪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繫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幔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

    去那亭中看時,只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兒,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楠科頭跣足,斜據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着酒杯。旁邊冰盤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幾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

    盧楠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裏差來的麼?』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屢次訂期定日,卻又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閒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

    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話。』盧楠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後日。』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撶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覆了知縣。那汪知縣至後日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楠。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

    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從橋上直撞下來,險些兒悶死在地。從人急忙救起,抬回縣中,送入私衙,漸漸甦醒。分付差人辭了盧楠,一面請太醫調治。足足裏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楠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着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裏受他的東西?須把來消豁了,方才幹淨!』到八月中,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只有盧楠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麼?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於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

    玉宇淡悠悠,金波徹夜流。

    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

    風露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

    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

    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復;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着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楠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攝數日,方能痊可。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楠園中桂花必盛,意欲藉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抽豐,送兩大壇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壇,差人轉送與盧楠。盧楠見說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只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汪知縣後日來賞桂花。有詩為證:

    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

    淮南何用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未到,臨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滿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面就傳板進來報:『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相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已是: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鋪。

    卻說盧楠索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

    那三種?鶴翎、剪絨、西施。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有【菊花詩】為證:

    不共春風斗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

    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稀散晚香。

    盧楠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着帖子,來到縣裏,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開,特請老爺明日賞玩。』

    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屢次失約,難好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汪老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於知縣,後來把天大家私弄得罄盡,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

    當下盧楠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

    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盡竟日之游。』分付廚夫:『大爺明日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足亂收拾。盧楠到次早分付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名帖,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燕喜堂中。上下兩席,並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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