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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 (5)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看官,你想那那嫗乃是貧窮寡婦,倒有些義氣,一個從不識面的患病小廝,收留回去,看顧好了,臨行又齎贈銀兩,依依不捨。像這班鄰里,都是鬚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義,及見他人做好事,反又攧唇簸嘴。可見人面相同,人心各別。閒話休題。

    且說李承祖又無腳力,又不認得路徑,順著大道,一路問訊,捱向前去。覺道勞倦,隨分庵堂寺院,市鎮鄉村,即便借宿。又虧著那老嫗這幾錢銀子,將就半飢半飽,度到臨洮府。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後,道路荒涼,人民稀少。承祖問了向日爭戰之處,直至皋蘭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親一番。怎奈身邊止存著十數文銅錢,只得單買了一陌紙錢,討個火種,向戰場一路跑來。遠遠望去,只見一片曠野,並無個人影來往,心中先有五分懼怯,便立住腳,不敢進步。卻又想道:『我受了千辛萬苦,方到此間。若是害怕,怎能夠尋得爹爹骸骨?須索拼命前去。』

    大著膽飛奔到戰場中,舉目看時,果然好悽慘也!但見:

    荒原漠漠,野草萋萋。四郊荊棘交纏,一望黃沙無際。髑髏暴露,堪憐昔日英雄;白骨拋殘,可惜當年壯士!陰風習習,惟聞鬼哭神號;寒露蒙蒙,但見狐奔兔走。猿啼夜月腸應斷,雁唳秋雲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種,焚化紙錢,望空哭拜一回。起來仔細尋覓,團團走遍,但見白骨交加,並沒一個全屍。元來趙總兵殺退賊兵,看見屍橫遍野,心中不忍,即於戰場上設祭陣亡將士,收拾屍骸焚化,因此沒有全屍遺存。李承祖尋了半日,身子因倦,坐於亂草之中,歇息片時。忽然想起:『征戰之際,遇著便殺,即爲戰場,料非只此一處。正不知爹爹當日喪於那個地方?我卻專在此尋覓,豈不是個騃子?』卻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壞,骸骨縱在目前,也難廝認。若尋認不出,可不空受這番勞碌!』心下苦楚,又向空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孩兒李承祖千里尋訪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識認!爹爹,你生前盡忠報國,死後自必爲神。乞顯示骸骨所在,奉歸安葬,免使暴露荒丘,爲無祀之鬼!』祝罷,放聲號哭。又向白骨叢中,東穿西走一回。看看天色漸晚,料來安身不得,隨路行走,要尋個歇處。

    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林子中,走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見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說道:『你這孩子,好大膽!此是什麼所在,敢獨自行走?』李承祖哭訴道:『小的乃京師人氏,只因父親隨趙總兵出征陣亡,特到此尋覓骸骨歸葬。不道沒個下落,天又將晚,要覓個宿處。師父若有庵院,可憐借歇一晚,也是無量功德!』那和尚道:『你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難得!難得!只是屍骸都焚化盡了,那裡去尋覓?』

    李承祖見說這話,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無益。且隨我去住一晚,明日打點回家去罷!』

    李承祖無奈,只得隨著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來到了個小小村落,看來只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開門進去,吹起火來,收拾些飯食,與李承祖吃了。問道:『小官人,你父親是何衛軍士?在那個將官部下?叫甚名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錦衣衛千戶,姓李名雄。』和尚大驚道:『元來是李爺的公子!』李承祖道:『師父!你如何曉得我先父?』

    和尚道:『實不相瞞,小僧原是羽林衛軍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撥在老爺部下。因見我勇力過人,留我帳前親隨,另眼看承。許我得勝之日,扶持一官。誰知七月十四,隨老爺上陣,先斬了數百餘級,賊人敗去。一時恃勇,追逐十數里,深入重地。賊人伏兵四起,圍裹在內。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軍戰沒,止存老爺與小僧二人。各帶重傷,只得同伏在亂屍之中。到深夜起來逃走,不想老爺已死。小僧望見傍邊有一帶土牆,隨負至牆下,推倒牆土掩埋。那時賊兵反攔在前面,不能歸營。逃到一個山灣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虧他服事,調養好了金瘡,朝暮勸化我出家。我也想死裡逃生,不如圖個清閒自在,因此依了他,削髮爲僧。今年春間,老師父身故,有兩個徒弟道我是個氽來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爭甚是非?讓了他們,要往遠方去。行腳經過此地,見這茅庵空間,就做個安身之處,往遠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親來,天遣相遇!』

    李承祖見說父親屍骨尚在,倒身拜謝。和尚連忙扶住,又問道:『公子恁般年嬌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帶一個,獨自行走?』李承祖將中途染病,苗全拋棄逃回,虧老嫗救濟前後事細細說出。

    又道:『若尋不見父親骨殖,已拼觸死沙場。天幸得遇吾師,使父子皆安。』和尚道:『此皆老爺英靈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沒盤纏,怎能夠裝載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處官府設法,不知可肯?』和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紙薄。總然極厚相知,到得死後,也還未可必,何況素無相識?卻做恁般痴想!』

    李承祖道:『如此便怎麼好?』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緊,我有個道理在此。明日將骸骨盛在一件傢伙之內,待我負著,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麼?』李承祖道:『吾師肯恁般用情,生死銜恩不淺!』和尚道:『我蒙老爺識拔之恩,少效犬馬之勞,何足掛齒!』

    到了次日,和尚向鄰家化了一隻破竹籠,兩條索子,又借柄鋤頭,又買了幾陌紙錢,鎖上庵門,引李承祖前去。約有數里之程,也是一個村落,一發沒個人煙。直到土牆邊放下竹籠,李承祖就哭啼起來。和尚將紙錢焚化,拜祝一番,運起鋤頭,掘開泥土,露出一堆白骨。從腳上逐節兒收置籠中,掩上籠蓋,將索子緊緊捆牢,和尚負在背上。

    李承祖掮了鋤頭,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缽被窩,打個包兒,做成一擔,尋根竹子,挑出庵門。把鋤頭還了,又與各鄰家作別,央他看守。二人離了此處,隨路抄化,盤纏儘是有餘。不則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祖想念那老嫗的恩義,徑來謝別。誰知那老嫗自從李承祖去後,日夕掛懷,染成病症,一命歸泉。有幾個親戚,與他備辦後事,送出郊外,燒化久矣。李承祖問知鄰里,望空遙拜,痛哭一場,方才上路。共行了三個多月,方達京都。

    離城尚有十里之遠,見旁邊有個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齊入店中,將竹籠放於桌上,對李承祖說道:『本該送公子到府,向靈前叩個頭兒才是。只是我原系軍人,雖則出家,終有人認得。倘被拿作逃軍,便難脫身。只得要在此告別,異日再圖相會!』李承祖垂淚道:『吾師言雖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盡。今在此處,無以爲報,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則感老爺昔日恩誼,二則見公子窮途孤弱,故護送前來,那個貪圖你的財物!』

    正說間,酒保將過酒餚,和尚先擺在竹籠前祭奠,一連叩了四五個頭,起來又與李承祖拜別,兩下各各流淚。飲了數杯,算還酒錢,又將錢雇個生口,與李承祖乘坐,把竹籠教腳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齊出店門,灑淚而別。有詩爲證:

    欲收父骨走風塵,千里孤窮一病身。

    老嫗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負孝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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