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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 (2)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裡?就在本朝正德年間,北京順天府旗手衛,有個蔭籍百戶李雄。他雖是武弁出身,卻從幼聰明好學,深知典籍。及至年長,身材魁偉,膂力過人;使得好刀,躲得好箭,是一個文武兼備的將官。因隨太監張永征陝西安化王有功,升錦衣衛千戶。娶得個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愛。生下三女一男:兒子名曰承祖,長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來是先花後果的。

    倒是玉英居長,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產月英之後,便染了個虛怯症候,不上半年,嗚呼哀哉!可憐:留得舊時殘錦繡,每因腸斷動悲傷!那時玉英剛剛六歲,承祖五歲,桃英三歲,月英止有五六個月。雖有養娘、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雞失了雞母,七慌八亂,啼啼哭哭。李雄見兒女這般苦楚,心下煩惱,只得終日住在家中窩伴。他本是個官身,顧着家裡,便擔閣了公事;到得幹辦了公事,卻又沒工夫照管兒女,真箇公私不能兩盡。捱了幾個月日,思想終不是長法,要娶個繼室,遂央媒尋親。那媒婆是走千家、踏萬戶的,得了這句言語,到處一兜,那些人家聞得李雄年紀止有三十來歲,又是錦衣衛千戶,一進門就稱奶奶,誰個不肯。三日之間,就請了若干庚貼送來,任憑李雄選擇。

    俗語有云:姻緣本是前生定,不許今人作主張。李雄千擇萬選,卻揀了個姓焦的人家女兒,年方一十六歲,父母雙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專在各衙門打幹,是一個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時沒眼色,成了這頭親事。少不得行禮納聘,不則一日,娶得回家,花燭成親。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顏色,女工針指,卻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腸有些狠毒,見了四個小兒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見丈夫十分愛惜,又不時叮囑好生撫育,越發不懷好意。他想道:『若沒有這一窩子賊男女,那官職產業好歹是我生子女來承受。如今遺下許多短命賊種,縱掙得潑天家計,少不得被他們先拔頭籌。設使久後,也只有今日這些家業,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幾何,可不白白與他辛苦一世?須是哄熱了丈夫,然後用言語唆冷他父子,磨滅死兩三個,止存個把,就易處了。』

    你道天下有恁樣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歲,還未知命短命長,生育不生育中,卻就算到幾十年後之事,起這等殘忍念頭,要害前妻兒女,可勝嘆哉!有詩為證:

    娶妻原為生兒女,見成兒女反為仇。

    不是婦人心最毒,還因男子沒長籌。

    自此之後,焦氏將着丈夫百般殷勤趨奉。況兼正在妙齡,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間,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歡萬喜,百順百依。只有一件不肯聽他。

    你道是那件?但說到兒女面上,便道:『可憐他沒娘之子,年幼嬌痴,倘有不到之處,須將好言訓誨,莫要深責!』焦氏攛咬了幾次,見不肯聽,忍耐不住。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尋起李承祖事過,揪來打罵。不道那孩子頭皮寡薄,他的手兒又老辣,一頓亂打,那頭上卻如酵到饅頭,登時腫起幾個大疙瘩。可憐打得那孩子無個地孔可鑽,號淘痛哭!養娘、奶子解勸不住。那玉英年紀雖小,生性聰慧,看見兄弟無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個善良之輩,心中苦楚,淚珠亂落。在旁看不過,向前道:『告母親,兄弟年幼無知,望乞饒恕則個。』焦氏喝道:『小賤人!誰要你多言?難道我打不得的麼?你的打也只就在頭上滴溜溜轉了,卻與別人討饒?』

    玉英聞得這語,愈加哀楚。正打之間,李雄已回,那孩子抱住父親,放聲號慟。李雄見打得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鬧將起來。那婆娘索性抓破臉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讓。早有人報知焦榕,特來勸慰。李雄告訴道:『娶令妹來,專為要照管這幾個兒女,豈是沒人打罵,娶來凌賤不成!況又幾番囑付,可憐無母嬌幼。你即是親母一般,凡事將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樣!』

    焦榕假意埋怨了妹子幾句,陪個不是,道:『舍妹一來年紀小,不知世故;二來也因從幼養嬌了性子,在家任意慣了。妹丈不消氣得!』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歡,待我接回去住幾日,勸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罷,作別而去。

    少頃,雇乘轎子,差個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進門,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總有甚不好處,也該看爹娘分上訪個好對頭匹配才是,怎麼胡亂骯髒送在這樣人家,誤我的終身?』焦榕笑道:『論起嫁這錦衣衛千戶,也不算骯髒了。但是你自己沒有見識,怎麼抱怨別人?』焦氏道:『那見得我沒有見識?』

    焦榕道:『妹夫既將兒女愛惜,就順着他性兒,一般着些疼熱。』焦氏嚷道:『又不是親生的,教我着疼熱,還要算計哩!』焦榕笑道:『正因這上,說你沒見識。自古道: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你心下越不喜歡這男女,越該加意愛護。』

    焦氏道:『我恨不得頃刻除了這幾個冤孽,方才幹淨,為何反要將他愛護?』焦榕道:『大抵小兒女,料沒甚大過失。況婢僕都是他舊人,與你恩義尚疏。稍加責罰,此輩就到家主面前輕事重報,說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範,何由除得?他存了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還要疑你有甚緣故,可不是無絲有線?你若將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撫養大了,不怕不孝順你。』焦氏把頭三四搖道:『這是斷然不成!』

    焦榕道:『畢竟容不得,須依我說話。今後將他如親生看待,婢僕們施些小惠,結為心腹,暗地察訪。內中倘有無心向你,並口嘴不好的,便趕逐出去。如此過了一年兩載,妹夫信得你真了,婢僕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愛。那時覷個機會,先除卻這孩子,料不疑慮到你。那幾個丫頭,等待年長,叮囑童僕們一齊駕起風波,只說有私情勾當。妹夫是有官職的,怕人恥笑,自然逼其自盡。是恁樣陰唆陽勸做去,豈不省了目下受氣?又見得你是好人。』焦氏聽了這片言語,不勝喜歡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錯埋怨你了。今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緊要處,再來與哥哥商量。』

    不題焦榕兄妹計議。且說李雄因老婆凌賤兒女,反添上一頂愁帽兒,想道:『指望娶他來看顧兒女,卻到增了一個魔頭!後邊日子正長,教這小男女怎生得過?』左思右算,想出一個道理。

    你道是什麼道理?元來收拾起一間書室,請下一個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書堂讀書,每日茶飯俱着人送進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學。教他遠了晚娘,躲這打罵。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無妨。常言:夫妻是打罵不開的。過了數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備些禮物,送將回來。

    焦氏知得請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這番歸來,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將笑撮在臉上,調引這幾個小男女,親親熱熱,勝如親生。莫說打罵,便是氣兒也不再呵一口。待婢僕們也十分寬恕,不常賞賜小東西。大凡下人,肚腸極是窄狹,得了須微之利,便極口稱功誦德,歡聲溢耳。李雄初時甚覺奇異,只道懼怕他鬧吵,當面假意殷勤,背後未必如此。幾遍暗地打聽,冷眼偷瞧,更不見有甚別樣做作。過了年余,愈加珍愛。

    李雄萬分喜悅,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樣勸喻,便能改過從善。如此可見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轉念耳!』從此放下這片肚腸,夫妻恩愛愈篤。那焦氏巴不能生下個兒子,誰知做親二年,尚沒身孕。心中着急,往各處寺觀庵堂,燒香許願。那菩薩果是有些靈驗,燒了香,許過願,真箇就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乳名亞奴。

    你道為何叫這般名字?元來民間有個俗套,恐怕小兒家養不大,常把賤物為名,取其易長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兒、狗兒之名。那焦氏也恐難養,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喚做亞奴,以為比奴僕尚次一等,即如牛兒、狗兒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愛惜兒女,今番生下亞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滿月,遍請親友吃慶喜筵宴,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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