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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5)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過了數日,忍耐不過,一日對渾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這婢子與我,如何教他日夜紡績,卻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過。只因他第一夜,如此作喬,恁般推阻,為此我故意要難他轉來,你如何反為好成歉?』顧大郎不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紡績,教他早睡,看是怎麼。』和氏道:『這有何難。』

    到晚間,玉娘交過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連做了這幾時,今晚且將息一晚,明日做罷!』玉娘也十數夜未睡,覺道勞倦,甚合其意。吃過夜飯,收拾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頭便睡着了。顧大郎悄悄的到他鋪上,輕輕揭開被,捱進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卻原來和衣而臥。顧大郎即便與他解脫衣裳,那衣帶都是死結,如何扯拽得開。

    顧大郎性急,把他亂扯。才扯斷得一條帶子,玉娘在睡夢中驚醒,連忙跳起。被顧大郎雙手抱住,那裡肯放。玉娘亂喊殺人。顧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沒用。不怕你不從我!』和氏在床,假做睡着,聲也不則。玉娘摔脫不得,心生一計,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尋一條死路!張萬戶夫人平昔極愛我的,曉得我死了,料然決不與你干休。只怕那時破家蕩產,連生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顧大郎見說,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曉。

    和氏見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強,反認為義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間只是和衣而臥,日夜辛勤紡織。約有一年,玉娘估計積成布匹,比身價已有二倍,將來交與顧大郎夫婦,求為尼姑。和氏見他誠懇,更不強留。把他這些布匹,盡施與為出家之費。又備了些素禮,夫婦二人,同送到城南曇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聰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經典諷誦得爛熟。只是心中記掛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脫身逃走。

    將那兩隻鞋子,做個囊兒盛了,藏於貼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觀玩,對着流淚。次後央老尼打聽,知得乘機走了,心中歡喜,早晚誦經祈保。又感顧大郎夫婦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後來聞知張萬戶全家抄沒,夫婦俱喪。玉娘想念夫人幼年養育之恩,大哭一場,禮懺追薦。詩云:

    數載難忘養育恩,看經禮懺薦夫人。

    為人若肯存忠厚,雖不關親也是親。

    且說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趕至興元城中,尋個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訪到顧大郎家裡。那時顧大郎夫婦,年近七旬,須鬢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齋念佛,人都稱他為顧道人。程惠走至門前,見老人家正在那裡掃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問一句說話。』

    顧老還了禮,見不是本處鄉音,便道:『客官可是要問路徑麼?』程惠道:『不是。要問昔年張萬戶家出來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顧老道:『客官,你是那裡來的?問他怎麼?』程惠道:『我是他的親戚,幼年離亂時失散,如今特來尋訪。』顧老道:『不要說起!當初我因無子,要娶他做個通房。不想自到家來,從不曾解衣而睡。我幾番捉弄他,他執意不從。

    見他立性貞烈,不敢相犯,到認做義女,與老荊就如嫡親母子。且是勤儉紡織,有時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將做成布匹,抵償身價,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強留,就將這些布匹,送與他出家費用。又備些素禮,送他到南城曇花庵為尼。

    如今二十餘年了,足跡不曾出那庵門。我老夫婦到時常走去看看他,也當做親人一般。又聞得老尼說,至今未嘗解衣寢臥,不知他為甚緣故。這幾時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親,徑到那裡去會便了,路也不甚遠。見時,到與老夫代言一聲。』

    程惠得了實信,別了顧老,問曇花庵一路而來。不多時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進了庵門,轉過左邊,便是三間佛堂。見堂中坐着個尼姑誦經,年紀雖是中年,人物到還十分整齊。程惠想道:『是了。』且不進去相問,就在門檻上坐着,袖中取出這兩隻鞋來細玩,自言自語道:『這兩隻好鞋,可惜不全!』

    那誦經的尼姑,卻正是玉娘。他一心對在經上,忽聞得有人說話,方才抬起頭來。

    見一人坐在門檻上,手中玩弄兩隻鞋子,看來與自己所藏無二,那人卻又不是丈夫,心中驚異。連忙收掩經卷,立起身向前問訊。程惠把鞋放在檻上,急忙還禮。

    尼姑問道:『檀越,借鞋履一觀。』程惠拾起遞與。尼姑看了,道:『檀越,這鞋是那裡來的?』程惠道:『是主人差來尋訪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何處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萬里,本貫彭城人氏,今現任陝西參政。』尼姑聽說,即向身邊囊中取出兩隻鞋來,恰好正是兩對,尼姑眼中流淚不止。程惠見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來尋訪主母。適才問了顧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見。』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這等大官?』程惠把歷官閩中,並歸元升任至此,說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尋見主母,即迎到任所相會。

    望主母收拾行裝,小人好去雇倩車輛。』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複合,今幸得全,吾願畢矣,豈別有他想?你將此鞋歸見相公夫人,為吾致意,須做好官,勿負朝廷,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餘年,無心塵世久矣!此後不必掛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義,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辭。』尼姑不聽,望裡邊自去。

    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終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將了兩雙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連夜回到陝西衙門。

    見過主人,將鞋履呈上,細述顧老言語,並玉娘認鞋,不肯同來之事。程參政聽了,甚是傷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省。那省官與程參政昔年同在閩中為官,有僚友之誼。見了來文,甚以為奇,即行檄仰興元府官吏,具禮迎請。興元府官不敢怠慢,準備衣服禮物,香車細輦,笙簫鼓樂,又取兩個丫鬟伏侍,同了僚屬,親到曇花庵來禮請。那時滿城人家盡皆曉得,當做一件新聞,扶老挈幼,爭來觀看。

    且說太守同僚屬到了庵前下馬,約退從人,徑進庵中。老尼出來迎接。太守與老尼說知來意,要請程夫人上車。老尼進去報知。玉娘見太守與眾官來請,料難推託,只得出來相見。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陝西程參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禮迎請夫人上車,往陝西相會。車輿已備,望夫人易換袍服,即便登輿。』教丫鬟將禮物服飾呈上。玉娘不敢固辭,教老尼收了。謝過眾官,即將一半禮物送與老尼為終老之資,餘一半囑託地方官員將張萬戶夫妻以禮改葬,報其養育之義。

    又起七晝夜道場,追薦白氏一門老小。好事已畢,丫鬟將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與老尼作別,出庵上車,府縣官俱隨於後。玉娘又分付,還要到市中去拜別顧老夫妻。路上鼓樂喧鬧,直到顧家門首下車。顧老夫婦出來,相迎慶喜。玉娘到裡邊拜別。又將禮物贈與顧老夫婦,謝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淚收下,送至門前,不忍分別,玉娘亦覺慘然,含淚登車。各官直送至十里長亭而別。太守又委僚屬李克復,率領步兵三百,防護車輿。一路經過地方,官員知得,都來迎送饋禮。直至陝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屬,準備金鼓旗幡,離城十里迎接。程參政也親自出城遠迎。一路金鼓喧天,笙簫振地,百姓們都滿街結彩,香花燈燭相迎,直至衙門後堂私衙門口下車。

    程參政分付僚屬明日相見,把門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見,拜了四雙八拜,起來相抱而哭。各把別後之事,細說一遍,說罷,又哭。然後奴僕都來叩見,安排慶喜筵席,直飲至二更,方才就寢。可憐成親止得六日,分離到有二十餘年,此夜再合,猶如一夢。次日,程參政升堂,僚屬俱來送禮慶賀。程參政設席款待,大吹大擂,一連開宴三日。各處屬下曉得,都遣人稱賀,自不必說。

    且說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欽服。因自己年長,料難生育,廣置姬妾。程參政連得二子,自己直加銜平章,封唐國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為顯官。後人有詩為證:

    六日夫妻廿載別,剛腸一樣堅如鐵。

    分鞋今日再成雙,留與千秋作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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