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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施潤澤灘闕遇友 (3)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5

    話休煩絮。那年又值養蠶之時,才過了三眠,合鎮闕了桑葉。施復家也只勾兩日之用,心下慌張,無處去買。大率蠶市時,天色不時陰雨,蠶受了寒濕之氣,又食了冷露之葉,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只好存其半,這桑葉就有餘了。那年天氣溫暖,家家無恙,葉遂短闕。且說施復正沒處買桑葉,十分焦躁,忽見鄰家傳說洞庭山餘下桑葉甚多,合了十來家過湖去買。施復聽見,帶了些銀兩,把被窩打個包兒,也來趕船。這時已是未牌時候,開船搖櫓,離了本鎮。過了平望,來到一個鄉村,地名灘闕。這去處在太湖之傍,離盛澤有四十裏之遠。天已傍晚,過湖不及,遂移舟進一小港泊住,穩纜停橈,打點收拾晚食,卻忘帶了打火刀石。

    眾人道:『那個上涯去,取討個火利便好?』施復卻如神差鬼使一般,便答應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來,見家家都閉着門兒。

    你道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閉了門?那養蠶人家,最忌生人來沖。從蠶出至成繭之時,約有四十來日,家家緊閉門戶,無人往來。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門。當下施復走過幾家,初時甚以為怪,道:『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日色還在天上,便都閉了門。』

    忽地想起道:『呸!自己是老看蠶,到忘記了這取火乃養蠶家最忌的。卻兜攬這帳!如今那裏去討?』欲待轉來,又想道:『方才不應承來,到也罷了。若空身迴轉,教別個來取得時,反是老大沒趣。或者有家兒不養蠶的,也未可知。』依舊又走向前去。只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兩步跨到檐下,卻又不敢進去。站在門外,舒頸望着裏邊,叫聲:『有人麼?』裏邊一個女人走出來,問道:『什麼人?』施復滿面陪着笑道:『大娘子,要相求個火兒。』婦人道:『這時節,別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沒忌諱,便點個與你也不妨得。』施復道:『如此,多謝了!』即將麻骨遞與。婦人接過手,進去點出火來。施復接了,謝聲:『打攪。』回身便走。

    走不上兩家門面,背後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轉來,掉落東西了。』施復聽得,想道:『卻不知掉了甚的?』又覆走轉去。婦人說道:『你一個兜肚落在此了。』遞還施復。施復謝道:『難得大娘子這等善心。』婦人道:『何足為謝!向年我丈夫在盛澤賣絲,落掉六兩多銀子,遇着個好人拾得,住在那裏等候。我丈夫尋去,原封不動,把來還了,連酒也不要吃一滴兒。這樣人方是真正善心人!』

    施復見說,卻與他昔年還銀之事相合,甚是駭異。問道:『這事有幾年了?』婦人把指頭掄算道:『已有六年了。』施復道:『不瞞大娘子說,我也是盛澤人,六年前也曾拾過一個賣絲官人六兩多銀子,等候失主來尋,還了去。他要請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婦人道:『有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來,認一認可是?』施復恐眾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將及點完。

    乃道:『大娘子,相認的事甚緩,求得個黃同紙去引火時,一發感謝不盡。』婦人也不回言,逕往裏邊去了。頃刻間,同一個後生跑出來。彼此睜眼一認,雖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還銀義士!正是: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下那後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無從叩拜,不想今日天賜下顧。』施復還禮不迭。二人作過揖,那婦人也來見個禮。後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時倉忙,忘記問得尊姓大號住處。後來幾遍到貴鎮賣絲,問主人家,卻又不相認。四面尋訪數次,再不能遇見。不期到在敝鄉相會,請裏面坐。』施復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幾個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罷。』後生道:『何不一發請來?』施復道:『豈有此理!』後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來坐罷!』便教渾家取個火來。婦人即忙進去。後生問道:『老哥尊姓大號?今到那裏去?』施復道:『小子姓施,名復,號潤澤。今因缺了桑葉,要往洞庭山去買。』

    後生道:『若要桑葉,我家盡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讓眾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麼?』施復見說他家有葉,好不歡喜,乃道:『若宅上有時,便省了小子過湖,待我回覆眾人自去。』婦人將出火來,後生接了,說:『我與老哥同去。』又分付渾家,快收拾夜飯。

    當下二人拿了火來至船邊,把火遞上船去。眾人一個個眼都望穿,將施復埋怨道:『討個火什麼難事!卻去這許多時?』施復道:『不要說起,這裏也都看蠶,沒處去討。落後相遇着這位相熟朋友,說了幾句話,故此遲了,莫要見怪!』

    又道:『這朋友偶有餘葉在家中,我已買下,不得相陪列位過湖了。包袱在艙中,相煩拿來與我。』眾人檢出付與。那後生便來接道:『待我拿罷!』施復叫道:『列位,暫時拋撇,歸家相會。』別了眾人,隨那後生轉來。乃問道:『適來忙促,不曾問得老哥貴姓大號。』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字子義。』施復道:『今年貴庚多少?』答道:『二十八歲。』施復道:『恁樣,小子叨長老哥八年。』

    又問:『令尊、令堂同居麼?』朱恩道:『先父棄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歲了,吃一口長素。』二人一頭說,不覺已至門首。朱恩推開門,請施復屋裏坐下,那桌上已點得燈燭。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來。』聲猶未了,渾家已把出兩杯茶,就門帘內遞與朱恩。

    朱恩接過來,遞一杯與施復,自己拿一杯相陪。又問道:『大嫂,雞可曾宰麼?』渾家道:『專等你來相幫。』朱恩聽了,連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雞。原來這雞就罩在堂屋中左邊,施復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愛,即小菜飯兒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殺生!況且此時雞已上宿,不爭我來又害他性命,於心何忍!』

    朱恩曉得他是個質直之人,遂依他說,仍復坐下道:『既如此說,明日宰來相請。』叫渾家道:『不要宰雞了,隨分有現成東西,快將來吃罷,莫餓壞了客人。酒燙熱些。』施復道:『正是忙日子,卻來蒿惱。幸喜老哥家沒忌諱還好。』

    朱恩道:『不瞞你說,舊時敝鄉這一帶,第一忌諱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無忌諱。』

    施復道:『這卻為何?』朱恩道:『自從那年老哥還銀之後,我就悟了這道理。凡事是有個定數,斷不由人,故此絕不忌諱,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見神見鬼,全不在忌諱上來。妖由人興,信有之也。』施復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說得極是。』朱恩又道:『又有一節奇事。常年我家養十筐蠶,自己園上葉吃不來,還要買些。今年看了十五筐,這園上桑又不曾增一棵兩棵,如今夠了自家,尚余許多,卻好又濟了老哥之用。這桑葉卻像為老哥而生,可不是個定數?』施復道:『老哥高見,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會,也是個定數。向日你因失銀與我識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見還,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會。』

    朱恩道:『看起來,我與老哥乃前生結下緣分,才得如此。意欲結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復道:『小子別無兄弟,若不相棄,可知好哩!』當下二人就堂中八拜為交,認為兄弟。施復又請朱恩母親出來拜見了。朱恩重複喚渾家出來,見了結義伯伯。一家都歡歡喜喜。不一時,將出酒餚,無非魚肉之類,二人對酌。朱恩問道:『大哥有幾位令郎?』施復答道:『只有一個,剛才二歲。不知賢弟有幾個?』朱恩道:『止有一個女兒,也才兩歲。』便教渾家抱出來,與施恩觀看。

    朱恩又道:『大哥,我與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兒女親家何如?』施復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愈加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余方止。

    朱恩尋扇板門,把凳子兩頭閣着,支個鋪兒在堂中右邊,將薦席鋪上。施復打開包裹,取出被來丹好。朱恩叫聲:『安置!』將中門閉上,向裏面去了。施復吹息燈火,上鋪臥下,翻來覆去,再睡不着。只聽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這雞為甚只管咭咶?』約莫一個更次,眾雞忽然亂叫起來,卻像被什麼咬住一般。施復只道是黃鼠狼來偷雞,霍地立起身,將衣服披着急來看這雞。

    說時遲,那時快,才下鋪,走不上三四步,只聽得一時響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東西打在鋪上,把施復嚇得半步也走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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