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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 (4)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5

    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輕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甦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下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逕到城隍廟裏去抽籤。簽語云:『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二句已自准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裏坐着。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

    朱世遠夜來剔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看。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嘆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祐。況女孩兒吟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個眼䟶,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干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裏朱世遠走出門,恰好王三老在門首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乎詞。若還彼處推託,可將此詩送看。』

    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為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無別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三老休要取笑。』

    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伏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干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着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

    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於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烈性,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覆。』當下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烈性,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絕不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

    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知兒子心肯,回覆了王三老。

    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蝦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閒漢,編成口號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偏逐臭。紅綾被裏合歡時,粉花香與膿腥斗。』

    閒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見得?着意殷勤,盡心伏侍。熬湯煮藥,果然味必親嘗;早起夜眠,真箇衣不解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衣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嬌兒,只少開胸餵乳;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

    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只是一件,夫婦日間孝順無比,夜裏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衾共枕之事。

    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便道:『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做一包兒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衾,生兒度種的意思。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裏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裏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損了人家一個閨女?』

    朱小娘子肚裏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經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娘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乾,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多壽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窩,和衣而臥。多福亦不解衣,依舊兩頭各睡。

    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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