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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5)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着猩紅的氈包,一個拿着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着琴囊,一個捧着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的去。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麼人?』

    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涌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痴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里想着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拍他不接!只是那裡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痴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着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着美人,那裡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着頭,往裡面張望。王九媽恰才起床,還蓬着頭,正分付保兒買飯菜。秦重認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

    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油。』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

    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

    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包。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識多少。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閒,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里,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着:『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着頭紐哩!』

    秦重把銀子包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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