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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 (3)

喻世明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0

    次日早,韋義方起來,洗漱罷,系裹停當,向爹爹、媽媽道:『我今日定要取這妹子歸來。若取不得這妹子,定不歸來見爹爹、媽媽。』相辭了,帶着兩個當直,行到張公住處,但見平原曠口,蹤跡荒涼。問那當方住的人,道:『是有個張公,在這裏種瓜,住二十來年。昨夜一陣烏風猛雨,今日不知所在。』韋義方大驚!抬頭只見樹上削起樹皮,寫着四句詩道:『兩枚篋袋世間無,盛盡瓜園及草廬。要識老夫居止處,桃花莊上樂天居。』韋義方讀罷了書,教當直四下搜尋。

    當直回來報道:『張公騎匹蹇驢,小娘子也騎着匹蹇驢兒,帶着兩枚篋袋,取真州路上而去。』韋義方和當直三人,一路趕上,則見路上人都道:『見大伯騎着蹇驢,女孩兒也騎驢兒。那小娘子不肯去,哭告大伯道:「教我歸去相辭爹媽。」那大伯把一條杖兒在手中,一路上打將這女孩兒去。好恓惶人!令人不忍見。』

    韋義方聽得說,兩條忿氣,從腳板灌到頂門;心上一把無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帶着當直,迤邐去趕。約莫去不得數十裏,則是趕不上。直趕到瓜州渡口,人道見他方過江去。韋義方教討船渡江,直趕到茅山腳下。問人時,道他兩人上茅山去。韋義方分付了當直,寄下行李,放客店中了,自趕上山去。

    行了半日,那裏見得桃花莊?正行之次,見一條大溪攔路,但見:寒溪湛湛,流水冷冷。照人清影澈冰壺,極目浪花番瑞雪。垂楊掩映長堤岸,世俗行人絕往來。韋義方到溪邊,自思量道:『趕了許多路,取不得妹子歸去,怎地見得爹爹、媽媽?不如跳在溪水裏死休。』遲疑之間,着眼看時,則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有數片桃花,浮在水面上。韋義方道:『如今是六月,怎得桃花片來?上面莫是桃花莊,我那妹夫張公住處?』則聽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兒響,看時,見一個牧童騎着蹇驢,在那裏吹這哨笛兒。但見:

    濃綠成陰古渡頭,牧童橫笛倒騎牛。

    笛中一曲【昇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

    牧童近溪邊來,叫一聲:『來者莫是韋義方?』義方應道:『某便是。』牧童說:『奉張真人法旨,教請舅舅過來。』牧童教蹇驢渡水,令韋官人坐在驢背渡過溪去。牧童引路,到一所莊院。怎見得?有【臨江仙】為證:

    快活無過莊家好,竹籬茅舍清幽。春耕夏種及秋收,冬間觀瑞雪,醉倒被蒙頭。

    門外多栽榆柳樹,楊花落滿溪頭。絕無閒悶與閒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得莊前,小童入去。從籬園裏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接見這韋義方,道:『張真人方治公事,未暇相待,令某等相款。』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看這牌上寫着『翠竹亭』,但見:茂林鬱郁,修竹森森。翠陰遮斷屏山,密葉深茂軒檻。煙鎖幽亭仙鶴唳,雲迷深谷野猿啼。亭子上鋪陳酒器,四下裏都種夭桃艷杏,異卉奇葩,簇着這座亭子。朱衣吏人與義方就席飲宴。義方欲待問張公是何等人,被朱衣人連勸數杯,則問不得。及至筵散,朱衣相辭自去,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只教少待。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移步下亭子來。正行之間,在花木之外,見一座殿屋,裏面有人說話聲。韋義方把舌頭舔開朱紅球路亭隔看時,但見:朱欄玉砌,峻宇雕牆。雲屏與珠箔齊開,寶殿共瓊樓對峙。靈芝叢畔,青鸞彩鳳交飛;琪樹陰中,白鹿玄猿並立。玉女金童排左右,祥煙瑞氣散氤氳。見這張公頂冠穿履,佩劍執圭,如王者之服,坐於殿上。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或神或鬼。兩面鐵枷,上手枷着一個紫袍金帶的人,稱是某州城隍,因境內虎狼傷人,有失檢舉;下手枷着一個頂盔貫甲,稱是某縣山神,虎狼損害平人,部轄不前。看這張公書斷,各有罪名。韋義方就窗眼內望見,失聲叫道:『怪哉,怪哉!』殿上官吏聽得,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捉將韋義方來,驅至階下。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泄天機,合當有罪。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

    真人正恁麼說,只見屏風後一個婦人,鳳冠霧帔,珠履長裙,轉屏風背後出來,正是義方妹子文女,跪告張公道:『告真人,念是妾親兄之面,可饒恕他。』

    張公道:『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以劍剁吾,吾以親戚之故,不見罪。今又窺覷吾之殿宇,欲泄天機,看你妹妹面,饒你性命。我與你十萬錢,把件物事與你為照去支討。』張公移身,已挺腳步入殿裏。去不多時,取出一個舊席帽兒,付與韋義方,教往揚州開明橋下,尋開生藥鋪申公,憑此為照,取錢十萬貫。張公道:『仙凡異路,不可久留。』令吹哨笛的小童:『送韋舅乘蹇驢,出這桃花莊去。』

    到溪邊,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頭掉腳掀,攧將下去。義方如醉醒夢覺,卻在溪岸上坐地。看那懷中,有個帽兒,似夢非夢,遲疑未決。且只得攜着席帽兒,取路下山來。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尋兩個當直不見。只見店二哥出來,說道:『二十年前有個韋官,寄下行李,上茅山去擔閣。兩個當直等不得,自歸去了。如今恰好二十年,是隋煬帝大業二年。』韋義方道:『昨日才過一日,卻是二十年!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尋我二親。』便別了店主人。來到六合縣,問人時,都道:『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裏有個韋諫議,一十三口,白日上升,至今升仙台古蹟尚存。』道是有個直閣,去了不歸。韋義方聽得說,仰面大哭:二十年則一日過了,父母俱不見,一身無所歸。如今沒計奈何,且去尋申公討這十萬貫錢。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迤邐直到揚州,問人尋到開明橋下,果然有個申公,開生藥鋪。韋義方來到生藥鋪前,見一個老兒,生得形容古怪,裝束清奇:

    頷邊銀剪蒼髯,頭上雪堆白髮。鳶肩龜背,有如天降明星;鶴骨松形,好似化胡老子。

    多疑商嶺逃秦客,料是磻溪執釣人。在生藥鋪裏坐。韋義方道:『老丈拜揖!這裏莫是申公生藥鋪?』公公道:『便是。』韋義方着眼看生藥鋪廚裏:四個茖荖三個空,一個盛着西北風。韋義方肚裏思量道:『卻那裏討十萬貫錢支與我?』『且問大伯,買三文薄荷。』公公道:『好薄荷!【本草】上說涼頭明目。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缺。』韋義方道:『回些個百藥煎。』公公道:『百藥煎能消酒面,善潤咽喉。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回三錢。』公公道:『恰恨賣盡。』韋義方道:『回些甘草。』公公道:『好甘草!性平無毒,能隨諸藥之性,解金石草木之毒,市語叫做「國老」。要買幾文?』韋義方道:『問公公回五錢。』公公道:『好教官人知,恰恨也缺。』

    韋義方對着公公道:『我不來買生藥,一個人傳語,是種瓜的張公。』申公道:『張公卻沒事,傳語我做甚麼?』韋義方道:『教我來討十萬貫錢。』申公道:『錢卻有,何以為照?』韋義方去懷裏摸索一和,把出席帽兒來。申公看着青布簾裏,叫渾家出來看。青布簾起處,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來,道:『丈夫叫則甚?』韋義方心中道:『卻和那張公一般,愛娶後生老婆。』申公教渾家看這席帽兒,是也不是。女孩兒道:『前日張公騎着蹇驢兒,打門前過,席帽兒綻了,教我縫。當時沒皂線,我把紅線縫着頂上。』翻過來看時,果然紅線縫着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裏,交還十萬貫錢。韋義方得這項錢,把來修橋作路,散與貧人。

    忽一日,打一個酒店前過,見個小童,騎只驢兒。韋義方認得是當日載他過溪的,問小童道:『張公在那裏?』小童道:『見在酒店樓上,共申公飲酒。』

    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見申公與張公對坐,義方便拜。張公道:『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文女乃上天玉女,只因思凡,上帝恐被凡人點污,故令吾托態取歸上天。

    韋義方本合為仙,不合殺心太重,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道罷,用手一招,叫兩隻仙鶴。申公與張古老各乘白鶴,騰空而去。則見半空遺下一幅紙來,拂開看時,只見紙上題着八句兒詩,道是:

    一別長興二十年,鋤瓜隱跡暫居廛。

    因嗟世上凡夫眼,誰識塵中未遇仙?

    授職義方封土地,乘鸞文女得升天。

    從今跨鶴樓前景,壯觀維揚尚儼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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