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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 (4)

喻世明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0

    且說蘇子瞻特地接謝瑞卿來東京,指望勸他出仕,誰知帶他到醮壇行走,累他落髮改名為僧,心上好不過意。謝瑞卿向來勸子瞻信心學佛,子瞻不從;今日到是子瞻作成他落髮,豈非天數,前緣註定?那佛印雖然心愛出家,故意埋怨子瞻許多言語,子瞻惶恐無任,只是謝罪,再不敢說做和尚的半個字兒不好。任憑佛印談經說法,只得悉心聽受;若不聽受時,佛印就發惱起來。聽了多遍,漸漸相習,也覺佛經講得有理,不似向來水火不投的光景了。朔望日,佛印定要子瞻到相國寺中禮佛奉齋,子瞻只得依他。又子瞻素愛佛印談論,日常無事,便到寺中與佛印閒講,或分韻吟詩。佛印不動葷酒,子瞻也隨着吃素,把個毀僧謗佛的蘇學士,變做了護法敬僧的蘇子瞻了。佛印乘機又勸子瞻棄官修行,子瞻道:『待我宦成名就,築室寺東,與師同隱。』因此別號東坡居士,人都稱為蘇東坡。

    那蘇東坡在翰林數年,到神宗皇帝熙寧改元,差他知貢舉,出策題內譏誚了當朝宰相王安石。安石在天子面前譖他恃才輕薄,不宜在史館,遂出為杭州通判。

    與佛印相別,自去杭州赴任。一日,在府中閒坐,忽見門吏報說:『有一和尚,說是本處靈隱寺住持,要見學士相公。』東坡教門吏出問:『何事要見相公?』

    佛印見問,於門吏處借紙筆墨來,便寫四字送入府去。東坡看其四字:『詩僧謁見。』東坡取筆來批一筆云:『詩僧焉敢謁王侯?』教門吏把與和尚。和尚又寫四句詩道:『大海尚容蛟龍隱,高山也許鳳皇游。笑卻小人無度量,「詩僧焉敢謁王侯?」』東坡見此詩,方才認出字跡,驚訝道:『他為何也到此處?快請相見。』你道那和尚是誰?正是佛印禪師。因為蘇學士謫官杭州,他辭下大相國寺,行腳到杭州靈隱寺住持,又與東坡朝夕往來。後來東坡自杭州遷任徐州,又自徐州遷任湖州,佛印到處相隨。

    神宗天子元豐二年,東坡在湖州做知府,偶感觸時事,做了幾首詩,詩中未免含着譏諷之意。御史李定、王珪等交章劾奏蘇軾誹謗朝政。天子震怒,遣校尉拿蘇軾來京,下御史舌獄,就命李定勘問。李定是王安石門生,正是蘇家對頭,坐他大逆不道,問成死罪。東坡在獄中,思想着甚來由,讀書做官,今日為幾句詩上,便喪了性命?乃吟詩一首自嘆,詩曰:

    人家生子願聰明,我為聰明喪了生。

    但願養兒皆愚魯,無災無禍到公卿。

    吟罷,悽然淚下,想道:『我今日所處之地,分明似雞鴨到了庖人手裡,有死無活。想雞鴨得何罪,時常烹宰他來吃?只為他不會說話,有屈莫伸。今日我蘇軾枉了能言快語,又向那處伸冤?豈不苦哉!記得佛印時常勸我戒殺持齋,又勸我棄官修行,今日看來,他的說話,句句都是,悔不從其言也!』

    嘆聲未絕,忽聽得數珠索落一聲,念句『阿彌陀佛』。東坡大驚,睜眼看時,乃是佛印禪師。東坡忘其身在獄中,急起身迎接,問道:『師兄何來?』佛印道:『南山淨慈孝光禪寺,紅蓮花盛開,同學士去玩賞。』東坡不覺相隨而行,到於孝光禪寺。進了山門,一路僧房曲折,分明是熟游之地。法堂中擺設鐘磬經典之類,件件認得,好似自家家裡一般,心下好生驚怪。寺前寺後,走了一回,並不見有蓮花。乃問佛印禪師道:『紅蓮在那裡?』佛印向後一指道:『這不是紅蓮來也?』

    東坡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少年女子,從千佛殿後,冉冉而來。走到面前,深深道個萬福。東坡看那女子,如舊日相識。那女子向袖中摸出花箋一幅,求學士題詩。佛印早取到筆硯,東坡遂信手寫出四句。道是:『四十七年一念錯,貪卻紅蓮甘墮卻。孝光禪寺曉鐘鳴,這回抱定如來腳。』那女子看了詩,扯得粉碎,一把抱定東坡,說道:『學士休得忘恩負義!』

    東坡正沒奈何,卻得佛印劈手拍開,驚出一身冷汗。醒將轉來,乃是南柯一夢。獄中更鼓正打五更。東坡尋思:『此夢非常,四句詩一字不忘。』正不知甚麼緣故,忽聽得遠遠曉鐘聲響,心中頓然開悟:『分明前世在孝光寺出家,為色慾墮落,今生受此苦楚。若得佛力覆庇,重見天日,當一心護法,學佛修行。』

    少頃天明,只見獄官進來稱賀,說:『聖旨赦學士之罪,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東坡得赦,才出獄門,只見佛印禪師在於門首,上前問訊道:『學士無恙?貧僧相候久矣!』原來被逮之日,佛印也離了湖州,重來東京大相國寺住持,看取東坡下落。聞他問成死罪,各處與他分訴求救,卻得吳充、王安禮兩個正人,在天子面前竭力保奏。太皇太后曹氏,自仁宗朝便聞蘇軾才名,今日也在宮中勸解。

    天子回心轉意,方有這道赦書。東坡見了佛印,分明是再世相逢,倍加歡喜。東坡到五鳳樓下,謝恩過了,便來大相國寺,尋佛印說其夜來之夢。說到中間,佛印道:『住了,貧僧昨夜亦夢如此。』也將所夢說出,後一段與東坡夢中無二。

    二人互相嘆異。

    次日,聖旨下,蘇軾謫守黃州。東坡與佛印相約:且不上任,迂路先到寧海軍錢塘門外來訪孝光禪寺。比及到時,路徑門戶,一如夢中熟識。訪問僧眾,備言五戒私污紅蓮之事。那五戒臨化去時,所定【辭世頌】,寺僧兀自藏着。東坡索來看了,與自己夢中所題四句詩相合,方知佛法輪迴,並非誑語,佛印乃明悟轉生無疑。此時東坡便要削髮披緇,跟隨佛印出家。佛印到不允從,說道:『學士宦緣未斷,二十年後,方能脫離塵俗。但願堅持道心,休得改變。』東坡聽了佛印言語,復來黃州上任。自此不殺生,不多飲酒,渾身內外,皆穿布衣,每日看經禮佛。在黃州三年,佛印仍朝夕相隨,無日不會。

    哲宗皇帝元祐改元,取東坡回京,升做翰林學士、經筵講官。不數年,升做禮部尚書、端明殿大學士。佛印又在大相國寺相依,往來不絕。到紹聖年間,章惇做了宰相,復行王安石之政,將東坡貶出定州安置。東坡到相國寺相辭佛印,佛印道:『學士宿業未除,合有幾番勞苦。』東坡問道:『何時得脫?』佛印說出八個字來,道是:『逢永而返,逢玉而終。』又道:『學士牢記此八字者!學士今番跋涉忒大,貧僧不得相隨,只在東京等候。』東坡怏怏而別。到定州未及半年,再貶英州;不多時,又貶惠州安置;在惠州年余,又徙儋州;又自儋州移廉州;自廉州移永州;蹤跡無定,方悟佛印『跋涉忒大』之語。

    在永州不多時,赦書又到,召還提舉玉局觀。想着:『「逢永而返」,此句已應了;「逢玉而終』,此乃我終身結局矣。』乃急急登程,重到東京,再與佛印禪師相會。佛印道:『貧僧久欲回家,只等學士同行。』東坡此時大通佛理,便曉得了。當夜兩個在相寺,一同沐浴了畢,講論到五更,分別而去。這裡佛印在相國寺圓寂,東坡回到寓中,亦無疾而逝。

    至道君皇帝時,有方士道:『東坡已作大羅仙。虧了佛印相隨一生,所以不致墮落。佛印是古佛出世。』這兩世相逢,古今罕有,至今流傳做話本。有詩為證:

    禪宗法教豈非凡?佛祖流傳在世間。

    鐵樹開花千載易,墜落阿鼻要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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