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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3)

喻世明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0

    不一日,莫稽謁選,得授無為軍司戶。丈人治酒送行,此時眾丐戶,料也不敢登門鬧吵了。喜得臨安到無為軍,是一水之地。莫稽領了妻子,登舟起任。行了數日,到了採石江邊,維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晝,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於船頭玩月。四顧無人,又想起團頭之事,悶悶不悅。忽然動一個惡念:『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心生一計,走進船艙,哄玉奴起來看月華。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

    玉奴難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馬門口,舒頭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牽出船頭,推墮江中,悄悄喚起舟人,分付:『快開船前去,重重有賞!不可遲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撐篙盪漿,移舟於十里之外。住泊停當,方才說:『適間奶奶因玩月墮水,撈救不及了。』卻將三兩銀子,賞與舟人為酒錢。舟人會意,誰敢開口?船中雖跟得有幾個蠢婢子,只道主母真箇墮水,悲泣了一場,丟開了手。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只為團頭號不香,忍因得意棄糟糠。天緣結髮終難解,贏得人呼薄倖郎。

    你說事有湊巧!莫稽移船去後,剛剛有個淮西轉運使許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於採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墜水處。許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開懷飲酒,尚未曾睡。忽聞岸上啼哭,乃是婦人聲音,其聲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個單身婦人,坐於江岸。便教喚上船來,審其來歷。原來此婦正是無為軍司戶之妻金玉奴。初墜水時,魂飛魄盪,已拼着必死。忽覺水中有物,托起兩足,隨波而行,近於江岸。玉奴掙紮上岸,舉目看時,江水茫茫,已不見了司戶之船,才悟道丈夫貴而忘賤,故意欲溺死故妻,別圖良配。如今雖得了性命,無處依棲,轉思苦楚,以此痛哭。見許公盤問,不免從頭至尾,細說一遍。說罷,哭之不已。

    連許公夫婦都感傷墮淚,勸道:『汝休得悲啼,肯為我義女,再作道理。』玉奴拜謝。許公分付夫人取乾衣替他通身換了,安排他後艙獨宿。教手下男女都稱他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許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無為軍正是他所屬地方,許公是莫司戶的上司,未免隨班參謁。許公見了莫司戶,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倖之事。』

    約過數月,許公對僚屬說道:『下官有一女,頗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擇一佳婿贅之。諸君意中,有其人否?』眾僚屬都聞得莫司戶青年喪偶,齊聲薦他才品非凡,堪作東床之選。許公道:『此子吾亦屬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贅吾家。』眾僚屬道:『彼出身寒門,得公收拔,如蒹葭倚玉樹,保幸如之,豈以入贅為嫌乎?』許公道:『諸君既酌量可行,可與莫司戶言之。但云出自諸君之意,以探其情,莫說下官,恐有妨礙。』眾人領命,遂與莫稽說知此事,要替他做媒。

    莫稽正要攀高,況且聯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應道:『此事全仗玉成,當效銜結之報。』眾人道:『當得,當得。』隨即將言回覆許公。許公道:『雖承司戶不棄,但下官夫婦,鍾愛此女,嬌養成性,所以不捨得出嫁。只怕司戶少年氣概,不相饒讓;或致小有嫌隙,有傷下官夫婦之心。須是預先講過,凡事容耐些,方敢贅入。』眾人領命,又到司戶處傳話,司戶無不依允。此時司戶不比做秀才時節,一般用金花彩幣為納聘之儀,選了吉期,皮鬆骨癢,整備做轉運使的女婿。

    卻說許公先教夫人與玉奴說:『老相公憐你寡居,欲重贅一少年進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雖出寒門,頗知禮數。既與莫郎結髮,從一而終。

    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言畢,淚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誠,乃實說道:『老相公所說少年進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倖,務要你夫妻再合。只說有個親生女兒,要招贅一婿,卻教眾僚屬與莫郎議親,莫郎欣然聽命,只今晚入贅吾家。等他進房之時,須是如此如此,與你出這口嘔氣。』玉奴方才收淚,重勻粉面,再整新妝,打點結親之事。到晚,莫司戶冠帶齊整,帽插金花,身披紅錦,跨着雕鞍駿馬,兩班鼓樂前導,眾僚屬都來送親。一路行來,誰不喝采!正是:

    鼓樂喧闐白馬來,風流佳婿實奇哉!

    團頭喜換高門眷,採石江邊未足哀。

    是夜,轉運司鋪氈結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門。莫司戶到門下馬,許公冠帶出迎,眾官僚都別去。莫司戶直入私宅,新人用紅帕覆首,兩個養娘扶將出來。掌禮人在檻外喝禮,雙雙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後交拜。禮畢,送歸洞房,做花燭筵席。莫司戶此時心中,如登九霄雲里,歡喜不可形容。仰着臉,昂然而入。才跨進房門,忽然兩邊門側里,走出七八個老嫗、丫鬟,一個個手執籬竹細棒,劈頭劈腦打將下來,把紗帽都打脫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沒想一頭處。

    莫司戶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聲:『丈人,丈母,救命!』只聽房中嬌聲宛轉,分付道:『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眾人方才住手。七八個老嫗、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賊戲彌陀一般,腳不點地,擁到新人面前。司戶口中還說道:『下官何罪?』開眼看時,畫燭輝煌,照見上邊端端正正坐着個新人,不是別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時魂不附體,亂嚷道:『有鬼!有鬼!』眾人都笑起來。

    只見許公自外而入,叫道:『賢婿休疑,此乃吾採石江頭所認之義女,非鬼也。』莫稽心頭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許公道:『此事與下官無干,只吾女沒說話就罷了。』玉奴唾其面,罵道:『薄倖賊!你不記宋弘有言: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當初你空手贅入吾門,虧得我家資財,讀書延譽,以致成名,僥倖今日。奴家亦望夫榮妻貴,何期你忘恩負本,就不念結髮之情,恩將仇報,將奴推墮江心。幸然天天可憐,得遇恩爹提救,收為義女。倘然葬江魚之腹,你別娶新人,於心何忍?今日有何顏面,再與你完聚?』說罷,放聲而哭,千薄倖,萬薄倖,罵不住口。莫稽滿面羞慚,閉口無言,只顧磕頭求恕。

    許公見罵得勾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勸玉奴道:『我兒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然舊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燭。凡事看我之面,閒言閒語,一筆都勾罷。』又對莫稽說道:『賢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來解勸。』說罷,出房去。少刻夫人來到,又調停了許多說話,兩個方才和睦。

    次日,許公設宴,管待新女婿,將前日所下金花彩幣,依舊送還,道:『一女不受二聘。賢婿前番在金家已費過了,今番下官不敢重疊收受。』莫稽低頭無語。許公又道:『賢婿常恨令岳翁卑賤,以致夫婦失愛,幾乎不終。今下官備員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滿賢婿之意。』莫稽漲得麵皮紅紫,只是離席謝罪。

    有詩為證:

    痴心指望締高姻,誰料新人是舊人?

    打罵一場羞滿面,問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與玉奴夫婦和好,比前加倍。許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許公夫婦,亦與真爹娘無異。連莫稽都感動了,迎接團頭金老大在任所,奉養送終。後來許公夫婦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報其恩。莫氏與許氏,世世為通家兄弟,往來不絕。詩云:

    宋弘守義稱高節,黃允休妻罵薄情。

    試看莫生婚再合,姻緣前定枉勞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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