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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 (2)

喻世明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0

    如此二年。舊太守任滿升去,新太守姓陳,爲人忠厚至誠,且與鄭司理是同鄉故舊。所以鄭司理屢次在太守面前,稱薦單司戶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鄭司理置酒,專請單司戶到私衙清話,只點楊玉一名祗候。這一日,比公堂筵宴不同,只有賓主二人,單司戶才得飽看楊玉,果然美麗!有詞名【憶秦娥】,詞云:

    香馥馥,樽前有個人如玉。人如玉,翠翹金鳳,內家妝束。

    嬌羞慣把眉兒蹙,逢人只唱傷心曲。傷心曲,一聲聲是,怨紅愁綠。

    鄭司理開言道:『今日之會,並無他客,勿拘禮法。當開懷暢飲,務取盡歡。』遂斟巨觥來勸單司戶,楊玉清歌侑酒。酒至半酣,單司戶看著楊玉,神魂飄蕩,不能自持;假裝醉態不飲。鄭司理已知其意,便道:『且請到書齋散步,再容奉勸。』

    那書齋是司理自家看書的所在,擺設著書、畫、琴、棋,也有些古玩之類。單司戶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鄭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暫請安息片時。』忙轉身而出,卻教楊玉斟下香茶一甌送去。單司戶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今番見楊玉獨自一個送茶,情知是放鬆了。忙起身把門掩上,雙手抱住楊玉求歡。

    楊玉佯推不允,單司戶道:『相慕小娘子,已非一日,難得今番機會。司理公平昔見愛,就使知覺,必不嗔怪。』楊玉也識破三分關竅,不敢固卻,只得順情。

    兩個遂在榻上,草草的雲雨一場。有詩爲證:

    相慕相憐二載余,今朝且喜兩情舒。

    雖然未得通宵樂,猶勝陽台夢是虛。

    單司戶私問楊玉道:『你雖然才藝出色,偏覺雅致,不似青樓習氣,必是一個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瞞我,可從實說與我知道,果是何人?』楊玉滿面羞慚,答道:『實不相瞞,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楊嫗所生也。』司戶大驚,問道:『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楊玉不覺雙淚交流,答道:『妾本姓邢,在東京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許與母姨之子結婚。妾之父授鄧州順陽縣知縣,不幸胡寇猖獗,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買至此。』司戶又問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職?所許嫁之子,又是何名?』楊玉道:『夫家姓單,那時爲揚州推官。其子小名符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說罷,哭泣不止。

    司戶心中已知其爲春娘了,且不說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鮮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覷,誰人輕賤你?況宗族遠離,夫家存亡未卜,隨緣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泣耶?』楊玉蹙頞答道:『妾聞女子生而願爲之有家,雖不幸風塵,實出無奈。

    夫家宦族,即使無恙,妾亦不作團圓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荊釵布裙,啜菽飲水,亦是良人家媳婦,比在此中迎新送舊,勝卻千萬倍矣。』司戶點頭道:『你所見亦是。果有此心,我當與汝作主。』楊玉叩頭道:『恩官若能拔妾於苦海之中,真乃萬代陰德也。』說未畢,只見司理推門進來道:『陽台夢醒也未?如今無事,可飲酒矣。』司戶道:『酒已過醉,不能復飲。』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醉。』司戶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來,重來筵上,洗盞更酌,是日盡歡而散。

    過了數日,單司戶置酒,專請鄭司理答席,也喚楊玉一名答應。楊玉先到,單司戶不復與狎昵,遂正色問曰:『汝前日有言,爲小民婦亦所甘心。我今喪偶,未有正室,汝肯相隨我乎?』楊玉含淚答道:『枳棘豈堪鳳凰所棲。若恩官可憐,得蒙收錄,使得備巾櫛之列,豐衣足食,不用送往迎來,固妾所願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性嚴,不能相容,然妾自當含忍。萬一征色發聲,妾情願持齋佞佛,終身獨宿,以報恩官之德耳。』司戶聞言,不覺慘然,方知其厭惡風塵,出於至誠,非誑語也。

    少停,鄭司理到來,見楊玉淚痕未乾,戲道:『古人云樂極生悲,信有之乎?』

    楊玉斂容笑道:『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耳!』單司戶將楊玉立志從良說話,向鄭司理說了。鄭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願效一臂。』這一日,飲酒無話。

    席散後,單司戶在燈下修成家書一封,書中備言岳丈邢知縣全家受禍,春娘流落爲娼,厭惡風塵,志向可憫。男情願復聯舊約,不以良賤爲嫌。單公拆書觀看,大驚,隨即請邢四承務到來,商議此事,兩家各傷感不已。四承務要親往全州,主張親事;教單公致書於太守,求爲春娘脫籍。單公寫書,付與四承務收訖,四承務作別而行。

    不一日,未到全州,逕入司戶衙中相見,道其來歷。單司戶先與鄭司理說知其事,司理一力攛掇,道:『諺云:貴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風塵之女,不以存亡易心,雖古人高義,不是過也。』遂同司戶到太守處,將情節告訴;單司戶把父親書札呈上。太守看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日,四承務具狀告府,求爲釋賤歸良,以續舊婚事,太守當面批准了。

    候至日中,還不見發下文牒。單司戶疑有他變,密使人打探消息。見廚司正在忙亂,安排筵席。司戶猜道:『此酒爲何而設?豈欲與楊玉舉離別觴耶?事已至此,只索聽之。』少頃,果召楊玉祗候,席間只請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兩套。太守喚楊玉近前,將司戶願續舊婚,及邢祥所告脫籍之事,一一說了。楊玉拜謝道:『妾一身生死榮辱,全賴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樂籍,晨日即爲縣君,將何以報我之德?』楊玉答道:『恩官拔人於火宅之中,陰德如山,妾惟有日夕籲天,願恩官子孫富貴而已。』太守嘆道:『麗色佳音,不可復得。』不覺前起抱持楊玉說道:『汝必有以報我。』

    那通判是個正直之人,見太守發狂,便離席起立,正色發作道:『既司戶有宿約,便是孺人,我等俱有同僚叔嫂之誼。君子進退當以禮,不可苟且,以傷雅道。』太守踧謝道:『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爲過也。今得罪於司戶,當謝過以質耳。』乃令楊玉入內宅,與自己女眷相見。卻教人召司理、司戶二人,到後堂同席,直吃到天明方散。

    太守也不進衙,徑坐早堂,便下文書與楊家翁、媼,教除去楊玉名字。楊翁、楊媼出其不意,號哭而來,拜著太守訴道:『養女十餘年,費盡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願一見而別,亦所甘心。』太守遣人傳語楊玉。

    楊玉立在後堂,隔屏對翁、嫗說道:『我夫妻重會,也是好事。我雖承汝十年撫養之恩,然所得金帛已多,亦足爲汝養老之計。從此永訣,休得相念。』嫗兀自號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楊翁、楊嫗。當時差州司人從,自宅堂中抬出楊玉,徑送至司戶衙中;取出私財十萬錢,權佐資奩之費。司戶再三推辭,太守定教受了。是日,鄭司理爲媒,四承務爲主婚,如法成親,做起洞房花燭。有詩爲證:

    風流司戶心如渴,文雅嬌娘意似狂。

    今夜官衙尋舊約,不教人話負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員,都來慶賀,司戶置酒相待。四承務自歸臨安,回覆單公去訖。司戶夫妻相愛,自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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