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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范巨卿雞黍死生交 (1)

喻世明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0

    種樹莫種垂楊枝,結交莫結輕薄兒。楊枝不耐秋風吹,輕薄易結還易離。

    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枝猶可久,一度春風一回首。

    這篇言語是【結交行】,言結交最難。今日說一個秀才,乃漢明帝時人,姓張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農業,苦志讀書;年三十五歲,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並弟張勤努力耕種,以供二膳。時漢帝求賢。劭辭老母,別兄弟,自負書囊,來到東都洛陽應舉。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陽不遠,當日天晚,投店宿歇。是夜,常聞鄰房有人聲喚。劭至晚問店小二:『間壁聲喚的是誰?』

    小二答道:『是一個秀才,害時症,在此將死。』劭曰:『既是斯文,當以看視。』

    小二曰:『瘟病過人,我們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有命,安有病能過人之理?吾須視之。』小二勸不住。劭乃推門而入,見一人仰面臥於土榻之上,面黃肌瘦,口內只叫:『救人!』劭見房中書囊、衣冠,都是應舉的行動,遂扣頭邊而言曰:『君子勿憂,張劭亦是赴選之人。今見汝病至篤,吾竭力救之。藥餌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寬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當厚報。』劭隨即挽人請醫用藥調治。蚤晚湯水粥食,劭自供給。

    數日之後,汗出病減,漸漸將息,能起行立。劭問之,乃是楚州山陽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歲。世本商賈,幼亡父母,有妻小。近棄商賈,來洛陽應舉。比及范巨卿將息得無事了,誤了試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誤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義氣為重,功名富貴,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誤之有?』範式自此與張劭情如骨肉,結為兄弟。式年長五歲,張劭拜範式為兄。

    結義後,朝暮相隨,不覺半年。範式思歸,張劭與計算房錢,還了店家。二人同行數日,到分路之處,張劭欲送範式。範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別,約再相會。』二人酒肆共飲,見黃花紅葉,妝點秋光,以助別離之興。

    酒座間杯泛茱萸,問酒家,方知是重陽佳節。範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賈。經書雖則留心,奈為妻子所累。幸賢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來年今日,必到賢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誼。』張劭曰:『但村落無可為款,倘蒙兄長不棄,當設雞黍以待,幸勿失信。』範式曰:『焉肯失信於賢弟耶?』二人飲了數杯,不忍相舍。張劭拜別範式。範式去後,劭凝望墮淚;式亦回顧淚下,兩各悒怏而去。有詩為證:

    手采黃花泛酒卮,殷勤先訂隔年期。

    臨歧不忍輕分別,執手依依各淚垂。

    且說張元伯到家,參見老母。母曰:『吾兒一去,音信不聞,令我懸望,如饑似渴。』張劭曰:『不孝男於途中遇山陽范巨卿,結為兄弟,以此逗留多時。』

    母曰:『巨卿何人也?』張劭備述詳細。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義之人結交,甚快我心。』少刻,弟歸,亦以此事從頭說知,各各歡喜。

    自此張劭在家,再攻書史,以度歲月。光陰迅速,漸近重陽。劭乃預先畜養肥雞一隻,杜醞濁酒。是日蚤起,灑掃草堂;中設母座,傍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於瓶中,焚信香於座上。呼弟宰雞炊飯,以待巨卿。母曰:『山陽至此,迢遞千里,恐巨卿未必應期而至。待其來,殺雞未遲。』劭曰:『巨卿,信士也,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誤雞黍之約?入門便見所許之物,足見我之待久。如候巨卿來,而後宰之,不見我惓惓之意。』母曰:『吾兒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炰以待。

    是日,天晴日朗,萬里無雲。劭整其衣冠,獨立莊門而望。看看近午,不見到來。母恐誤了農桑,令張勤自去田頭收割。張劭聽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紅日西沉,現出半輪新月,母出戶令弟喚劭曰:『兒久立倦矣!今日莫非巨卿不來?且自晚膳。』劭謂弟曰:『汝豈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吾誓不歸。汝農勞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勸歸,劭終不許。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門如醉如痴,風吹草木之聲,莫是范來,皆自驚訝。看見銀河耿耿,玉宇澄澄,漸至三更時分,月光都沒了。隱隱見黑影中,一人隨風而至。劭視之,乃巨卿也。再拜踴躍而大喜曰:『小弟自蚤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舊歲所約雞黍之物,備之已久。路遠風塵,別不曾有人同來?』便請至草堂,與老母相見。範式並不答話,徑入草堂。

    張劭指座榻曰:『特設此位,專待兄來,兄當高座。』張劭笑容滿面,再拜於地曰:『兄既遠來,路途勞困,且未可與老母相見。杜釀雞黍,聊且充飢。』言訖又拜。範式僵立不語,但以衫袖反掩其面。

    劭乃自奔入廚下,取雞黍並酒,列於面前,再拜以進。曰:『酒殽雖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責。』但見范於影中,以手綽其氣而不食。

    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並弟不曾遠接,不肯食之?容請母出與同伏罪。』范搖手止之。劭曰:『喚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搖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雞黍後進酒,若何?』范蹙其眉,似教張退後之意。劭曰:『雞黍不足以奉長者,乃劭當日之約,幸勿見嫌。』范曰:『弟稍退後,吾當盡情訴之。吾非陽世之人,乃陰魂也。』劭大驚曰:『兄何故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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