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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2)

喻世明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0

    光陰似箭,不覺又一年。重陽兒周歲,整備做晬盤故事。里親外眷,又來作賀。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陪着諸親,吃了一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先把惡話謠言,日後好擺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成人長大,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

    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慣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

    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幹,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着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薑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撣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幺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飢餓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着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着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與他,象了他意,再無妒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忒殺厚薄不均,被人笑話。』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兒子囑付善繼。待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小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

    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儒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

    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三尺長的一個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於心。等得個賢明有司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厥,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薄,又討了各倉各庫鑰匙,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環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屍。

    幸得衣衾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善繼只是點名應客,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篋;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圖,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檢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

    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三間雜屋內棲身。只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台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環,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教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嫗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兇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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