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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1)

喻世明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0

    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三田。塤篪和好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

    多少爭財競產,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說如今三教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儒教有十三經、六經、五經,釋教有諸品【大藏金經】,道教有【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千言萬語,看來都是贅疣。依我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字經,是『孝弟』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一個字,是個『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況兄弟行中,同氣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產,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麼爾我?較什麼肥瘠?假如你生於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見成有田有地,兀自爭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麼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極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極是長久的了。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生於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終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為田地上,壞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乾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故事,乃是『滕縣尹鬼斷家私』。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弟』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兄弟,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聽說心中刺,惡人聽說耳邊風。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後,陳夫人身故。倪太守罷官鰥居,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與孩兒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子搖着頭,說出幾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待兩腳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莊上收租,整月的住下。莊戶人家,肥雞美酒,盡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幾日。偶然一日,午後無事,繞莊閒步,觀看野景。

    忽然見一個女子同着一個白髮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扮,頗有幾分姿色: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布帛,俏身軀賽着綾羅;點景野花,美丰儀不須釵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已畢,隨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兒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白籬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莊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妾,未知他肯否?管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

    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莊的訪得的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並無人拘管。嫁得成時,豐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曆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莊上做親。成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烏紗白髮,一個綠鬢紅妝。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淒楚,一個暗地驚慌。只愁那話忒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真箇是: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裏,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醜,為家門之玷。還有一件,那少婦跟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又撒嬌撒痴,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

    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到受他嘔氣。』

    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裏。

    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着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三朝,就當個湯餅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處,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徵也。』倪太守大喜!

    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裏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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