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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回 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岳飞新传作者:王曾瑜发布:华夏士子

2020-8-19 21:57

古代的通信技术十分落后,而战争形势往往瞬息万变,故皇帝对远征的将帅实行遥控,一般是不适宜的。但是,军事上十分保守和怯弱的赵宋皇朝,又将遥控视为防范武将、维护皇权的家规。有时,甚至连作战的阵图都须皇帝亲授,前线每一项军事行动都须禀命而行,把将帅们随机应变的主动权剥夺干净。

宋代最快速的马递是金字牌,用一宋尺多长的朱漆木牌,上写金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铺。”用驿马接力传送,不得入递铺稍事停留。凡皇帝发下急件,用金字牌传递,日行五百宋里。臣僚发给朝廷急件,另用“急递”,日行四百宋里。《1》事实上,纸面规定日行四、五百宋里的速度往往达不到,这是由战争、道路条件、气候等多种因素造成的。岳飞自鄂州或前方发往“行在”临安府的急递奏状,行程须十日以上;临安府行朝用金字牌传递诏令,一个来回,约需二十日左右。《2》鉴于如此长的往返时间,宋高宗在手诏中也曾说“朕不可以遥度”,“兵难遥度”等语。《3》但是,为了贯彻他的意图,有时又非“遥度”不可。

宋廷命李若虚制止岳飞出师未成。宋高宗便又命令岳飞在攻占蔡州和淮宁府后,于闰六月底终止军事行动,“轻骑一来相见”。《4》岳飞却继续提兵北上,长驱中原,使宋高宗和秦桧惶惶不可终日。

宋高宗对战争前途心存两怕,一怕全胜,二怕大败。如果全胜,则武将兵多、功高而权重,会威胁皇权。尽管岳飞再三真心诚意地表示,北伐成功后要解甲退隐,宋高宗总是疑神疑鬼。在他看来,岳飞绍兴七年自行解职,奏请建储等事,不是证明岳飞居心叵测吗?倘若大败,则宋高宗有可能成为阶下之囚,欲为临安布衣而不可得。绍兴元年以来宋军的多次胜利,也不可能根除宋高宗的恐敌顽症,他始终对金方的力量估计过高,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低。岳家军节节推进,宋高宗在深宫中反而惴惴不安,因此,他在手诏中再三叮咛岳飞,要避免与完颜兀术宗弼大军决战,“全军为上”,“占稳自固”,“必保万全”。《5》

秦桧身为奸细,与抗金事业势不两立。然而两个多月以来,各战场传来的是或大或小的捷报,而无败报,这使他更急于要从中破坏。秦桧捣鬼有术,然亦有限,单凭他以三省、枢密院的省札发号施令,对岳飞、韩世忠等官高权重的将帅并无多大约束力。根据若干年来形成的惯例,惟有宋高宗的亲笔手诏,才对将帅们具有更大的约束力;而宋高宗手诏也并非他个人的作品,往往是由他和宰执大臣一起商量,并由他们为之起草。《6》

到七月上旬,秦桧对各战场动态有一个基本了解。宋、金两军在东部和西部战场处于拉锯或胶着状态,进展不大。中部战场的张俊已经撤军,惟独岳家军却长驱猛进,攻势凌厉。显然,对金战局的成败,系于岳家军之进退。秦桧看准时机,也透彻地了解宋高宗的心理,迫不及待地向宋高宗提出班师的建议,理由是岳飞“孤军不可留”。《7》他还唆使殿中侍御史罗汝楫上奏说:

“兵微将少,民困国乏,岳飞若深入,岂不危也!愿陛下降诏,且令班师。”《8》

班师,一不至于大败,二不至于全胜,正中宋高宗下怀。于是,宋高宗在七月八日或稍后,即与郾城之战大致同时,发出了第一道班师诏。

岳飞在七月五日,即郾城之战前夕,上奏报告梁兴、董荣、赵俊、乔握坚等部的胜利,并说:

“臣契勘金贼近累败衄,其虏酋四太子等皆令老小渡河。惟是贼众尚徘徊于京城南壁一带,近却发八千人过河北。此正是陛下中兴之机,乃金贼必亡之日,若不乘势殄灭,恐贻后患。伏望速降指挥,令诸路之兵火急并进,庶几早见成功。”《9》

此奏一去十余日,并无一兵一卒进援的消息。待熬过郾城和颍昌两次苦战后,却盼到一道班师诏,时值十八日,即张宪进行临颍之战的当天。岳飞不愿,不忍,也不肯舍弃行将到手的胜果,他没有下令终止向开封府的进军,而是写了一封“言词激切”的奏章,反对“措置班师”,他说:

“契勘金虏重兵尽聚东京,屡经败衄,锐气沮丧,内外震骇。闻之谍者,虏欲弃其辎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陛下图之。”《10》

隔了两三日,大军前锋已进抵朱仙镇,而岳飞却在一天之内,接连收到十二道用金字牌递发的班师诏。这十二道诏旨全是措辞严峻、不容改变的急令:大军班师回鄂州,岳飞本人去“行在”临安府朝见皇帝。宋高宗发诏的时间,大约是在七月十日左右,正是他得到七月二日克复西京河南府捷报之时,就急忙作出丧心病狂的决定。《11》

岳飞遭受了绍兴七年以来的又一次政治打击,而这次打击的分量要沉重得多。这个敢于藐视刀光、斜睨剑影的大丈夫,不禁悲愤地啜泣起来,他面东朝“行在”临安府的方向再拜,说:

“臣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非臣不称职,权臣秦桧实误陛下也。”

岳飞终于领悟到一条真理,朝廷是决不允许他抗金成功的。他只能作出一生中最痛心的决定,下令班师。

撤军令自然严重地影响了岳家军的军心和士气。原来将士们与家属相约,不破金军不团圆,如今却功败垂成,中途折回,又有何面目见人。岳飞看到自己这支在强敌面前不屈不挠、毫无愧色的雄师,居然变得行伍不整,“旗靡辙乱”,真是心如刀割,半天不说一句话,最后,他长叹一声:

“岂非天乎!”《12》

岳飞夜宿荒村野寺,与部将们相对而坐,久久沉默不语,他突然发问:

“天下事竟如何?”

众人都不愿再说什么,惟独张宪回答:

“在相公处置耳!”《13》

然而他的劝勉未能使岳飞产生回师的勇气。岳飞的退师,使京西的百姓大失所望,很多人闻讯拦阻在岳飞的马前,边哭边诉,说:

“我等顶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虏人悉知之。今日相公去此,某等不遗噍类矣!”

岳飞含泪取诏书出示众人,说:

“朝廷有诏,吾不得擅留!”

大军撤至蔡州时,又有成百上千的人拥到衙门内外,其中有百姓,有僧道,也有书生。一名进士率众人向岳飞叩头,说:

“某等沦陷腥膻,将逾一纪十二年。伏闻宣相整军北来,志在恢复,某等歧望车马之音,以日为岁。今先声所至,故疆渐复,丑虏兽奔,民方室家胥庆,以谓幸脱左衽。忽闻宣相班师,诚所未谕,宣相纵不以中原赤子为心,其亦忍弃垂成之功耶?”

岳飞又以班师诏出示众人,大家都失声痛哭。最后,岳飞决定留军五日,以掩护当地百姓迁移襄汉。

大军从蔡州南下,回到鄂州。岳飞本人在七月二十七日,率骑兵二千,取道顺昌府,渡过淮河,前往“行在”临安府。他上奏说,自己“恭依累降御笔处分,前赴行在奏事”。《14》


《1》《梦溪笔谈》卷11,《宋会要》方域10之25,10之52,11之9,1l之17,1l之20。戏曲、小说之类往往将金字牌作为令牌,实属误解。

《2》《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卷8第517页,第529页,第533页,第543页,第605页,第607页。

《3》《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

《4》《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

《5》《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

《6》《朱文公文集》卷95张浚行状:“赐诸将诏旨,往往命公拟进,未尝易一字。”《要录》卷136绍兴十年六月乙卯载,宋高宗命刘锜“择利班师”的“御笔”,“其实宰相秦桧所拟也”。

《7》《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说,秦桧“先诏韩世忠、张俊、杨沂中、刘锜各以本军归,而后言于上,以先臣孤军不可留,乞姑令班师”。按韩世忠军班师晚于岳飞,杨沂中军更是在岳飞班师后,方自临安府出发赴淮西。秦桧所谓“孤军”,应是指中部战场张俊军已撤退,刘锜军正待撤退的情势。

《8》《会编》卷207《岳侯传》,《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壬戌注。罗汝楫奏乃是概要,原文作“岳某”,当改为“岳飞”。

《9》《金佗稡编》卷12《乞乘机进兵札子》,《金佗续编》卷10《收复赵州获捷照会杨沂中除淮北宣抚刘锜除宣抚判官》,宋廷回札日期为七月十六日。《金佗稡编》卷2高宗手诏:“览卿七月五日及八日两奏。”前一奏即此奏。

《10》《金佗稡编》卷12《乞止班师诏奏略》,此奏已佚失,今仅存其概要。《金佗稡编》卷3高宗手诏:“得卿十八日奏.言措置班师,机会诚为可惜。卿忠义许国,言词激切,朕心不忘。”即是指此奏。

《11》关于十二道班师诏之说,最早见于《会编》卷207《岳侯传》,而《金佗稡编》卷l至卷3,《金佗续编》卷l所保存的八十六份高宗手诏中,并无十二道班师诏。据《金佗续编》卷13《给还御札手诏省札》,《夷坚甲志》卷15《辛中丞》,宋高宗给岳飞手诏原有“数百章”,今已大部佚亡。从岳飞七月十八日上奏的语气看,若无十二道班师诏发布最严格的命令,他是不会放弃垂成之功的。

《12》《会编》卷204,《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壬戌。按岳飞撤军时,“旗靡辙乱不整”,应有此可能。《宋史》卷29《高宗纪》载“自郾城还,军皆溃”,与史实不符,疑来源于秦熺《高宗日历》之诋诬。

《13》《会编》卷207,《要录》卷143绍兴十一年十二月癸巳注引《中兴遗史》。

《14》《金佗稡编》卷12《赴行在札子》,《金佗续编》卷10《令疾速赴行在奏事省札》,《会编》卷207《岳侯传》,《要录》卷137绍兴十年七月壬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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