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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回 岳飛辭職 淮西兵變

岳飛新傳作者:王曾瑜發布:華夏士子

2020-8-19 21:44

岳飛的北向用兵計劃,很快遭到右相兼都督張浚的反對,以及樞密使秦檜的破壞。

張浚不滿於當空名都督,企圖將行營左護軍作爲都督府的直屬部隊;而岳飛『宣撫諸路』,其實已在相當程度上取代了都督的職權。張浚一向自視甚高,去冬淮西的勝利,更使他居功自傲,忘乎所以。在他眼裡,統一節制全國軍馬,指揮北伐戰爭,只有自己才名實相符,岳飛是不夠資格的。

秦檜身爲奸細,破壞抗金自是他的本分。如今既有張浚出面反對岳飛並統各軍,秦檜更樂於在煽風點火後,充當『備員』。

張浚和秦檜要說服宋高宗,是毫不困難的。宋太祖以武將身份發動政變,黃袍加身,故猜忌和防範武將,遂成趙宋世代相傳的家規。儘管對國勢卑弱的影響愈來愈大,變得有弊而無利,趙氏子孫仍恪守不違。張浚和秦檜無非是設法提醒宋高宗,不要忘記列祖列宗的家訓,讓岳飛掌太大的軍權,一旦功蓋天下,威略震主,就後悔莫及了。宋高宗被張浚和秦檜提醒後,當即翻悔。但自古君無戲言,如何對岳飛取消信誓旦旦的皇命,卻頗費斟。宋高宗給岳飛連發三份手詔。第一份手詔說:

『前議已決,不久令宰臣浚至淮西視師,因召卿議事。進止之幾,委卿自專,先發制人,正在今日,不可失也。』

至於『議事』內容爲何,似不便明說。第二份手詔說:

『覽卿近奏,毅然以恢復爲請,豈天實啟之,將以輔成朕志,行遂中興邪!嘉嘆不忘,至於數四。自余令相臣浚作書具道。惟卿精忠有素,朕所簡知,謀議之間,要須委曲協濟,庶定禍亂。』【1】

估計到張浚出面『具道』後引起的不快,故宋高宗一方面對岳飛大加褒獎,另一方面又要求他『要須委曲協濟』。第三份手詔說:

『淮西合軍,頗有曲折。前所降王德等親筆,須得朝廷指揮,許卿節制淮西之兵,方可給付。仍具知稟奏來。』【2】

命岳飛『具知稟奏來』,更表明了宋高宗收回成命的急切心情。岳飛不料事情突然變卦,其憤怒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由於宋高宗不便再次召見,就由張浚出頭露面,將岳飛召至都督行府。張浚也同樣編造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對岳飛堂堂正正地作些說明。他只能裝出根本沒有發生過令岳飛統率淮西軍的事,轉彎抹角地發問:『王德之爲將,淮西軍之所服也。浚欲以爲都統制,而命呂祉以都督府參謀領之,如何?』

顯然,張浚的發問決非是徵求意見,而是通知岳飛,淮西行營左護軍的指揮已有新的安排。但岳飛以抗金大局爲重,還是率直地作了回答:『淮西一軍多叛亡盜賊,變亂反掌間耳。王德與酈瓊故等夷,素不相下,一旦揠之在上,則必爭。呂尚書呂祉以兵部尚書兼都督府參謀軍事雖通才,然書生不習軍旅,不以足以服其眾。飛謂必擇諸大將之可任者付之,然後可定,不然,此曹未可測也。』

張浚又問:

『張宣撫如何?』

岳飛說:

『張宣撫宿將,飛之舊帥也。然其爲人暴而寡謀,瓊之素所不服,或未能安反側。』

張浚再問:

『然則楊沂中耳。』

岳飛說:

『沂中之視德等爾,豈能御此軍哉。』

岳飛直言不諱,張浚卻認爲岳飛無非是執意擴大自己的實力,艴然而怒,說:

『浚固知非太尉不可也!』

岳飛也憤憤然回答:

『都督以正問,飛不敢不盡其愚,然豈以得兵爲計耶!』

岳飛對宋高宗君臣的出爾反爾,憤慨已極,他上奏請求解除軍務。其表面理由是與宰相張浚議論不合,其實當然決不是針對張浚個人的。按當時的專制禮法,臣僚提出辭呈,須經皇帝首肯,方可離職。岳飛一怒之下,不經宋高宗許可,就在往鄂州的歸途中,一面上奏,一面逕自往江州廬山東林寺,給亡母『持余服』守孝。此種做法,近乎驚世駭俗的『抗上』行爲,反映了岳飛性格的倔強。

張浚得知岳飛擅自離職,也怒不可遏。他屢次上奏宋高宗,說:

『岳飛積慮,專在並兵,奏牘求去,意在要君。』【3】

他通過宋高宗,委派其親信兵部侍郎、兼都督府參議軍事張宗元任湖北、京西路宣撫判官,準備乘機剝奪岳飛軍權。狂躁的張浚『方謀收內外兵柄』,使天下有識之士爲之『寒心』。【4】秦檜當然是無條件支持張浚的愚蠢做法,然而爲使自己的政治地位萬無一失,還必須窺測宋高宗的意向。


【1】【金佗續編】卷1高宗手詔。

【2】【金佗稡編】卷1高宗手詔。

【3】【宋史】卷28【高宗紀】。

【4】【會編】卷199【秀水閒居錄】,【中興小紀】卷21注引【秀水閒居錄】。

宋高宗也是滿腹惱怒。他召見左司諫陳公輔時,隱瞞了自己在行營左護軍歸屬問題上的反覆無常,歪曲事實真相,指責岳飛驕橫跋扈。陳公輔是抗戰派,向來被指爲李綱的同黨。他仔細回味皇帝說得不圓的謊話,感到岳飛勇於承擔平定劉豫,收復中原的重任,『要當以十萬眾橫截金境』,還是十分可取的。他於是上奏說:

『飛本粗人,凡事終少委曲』。『前此采諸人言,皆謂飛忠義可用,不應近日便敢如此。恐別無他意,只是所見有異』,

婉轉地請求宋高宗予以諒解。宋高宗尚比張浚清醒,他權衡利害得失,爲了自己的帝座,尚不得不用岳飛掌軍。他拒絕了張浚的收岳飛兵柄之謀,在手詔中『封還』岳飛的三份辭職奏札,不准岳飛『求閒自便』。【1】宋高宗發布嚴令,命湖北、京西路宣撫司提舉一行事務王貴和參議官李若虛趕往廬山,敦請岳飛出山。

張宗元到鄂州,岳家軍將士都感到莫名其妙,遂致人心惶惶,又恰逢同提舉一行事務張憲告病假休養,一時流言紛起,都說:

『朝廷使張侍郎代公,公不復還矣!張太尉以此辭疾。』

參謀官薛弼害怕發生兵變,忙請張憲扶病主持軍務,『勒諸軍各安營部,偶語者斬』。張憲對將校們說:

『我公心腹間事,參謀獨知之,欲知其詳,問之可也。』

趁眾將前來詢問之機,薛弼說:

『張侍郎來,由公之請,汝輩豈不聞乎?公解軍幾何時,汝輩敗壞軍法如此,公聞之且不樂。今朝廷已遣敕使,強公起復,張侍郎非久留者。』

在張憲和薛弼的勸解下,全軍將士的情緒方得以安定下來。【2】

張宗元赴任鄂州,原來自然對岳飛懷有某種敵意。但他目睹了岳家軍雄威的軍容,昂揚的士氣,『旗甲精明,卒乘輯睦』,將士們正在厲兵秣馬,準備『深入』中原,『橫行』漠北的情景,也不禁爲之感動,轉而激發起對統帥岳飛的敬意。【3】

王貴和李若虛帶了詔旨來到廬山東林寺,任憑他們左勸右說,岳飛執意不肯下山復職。拖到第六天,李若虛眼見已瀕臨絕境,不得不以分量最重的語言,責備岳飛說:

『是欲反耶?此非美事!若堅執不從,朝廷豈不疑宣撫。且宣撫乃河北一農夫耳!受天子之委任,付以兵柄,宣撫謂可與朝廷相抗乎?宣撫若堅執不從,若虛等受刑而死,何負於宣撫?宣撫亦豈不愧若虛等受刑而死?』

薛弼之弟,紹興三年前後曾不斷上奏舉薦岳飛的薛徽言,也專門寫信,規勸岳飛。【4】岳飛也終於明白,若再固執下去,對抗金大業不會有任何好處,最後不得不接受宋高宗的詔旨。

但是,在復職視事之前,岳飛還必須再次去『行在』建康府,向本來理虧的宋高宗請『罪』。張浚爲了維護朝廷及本人的尊嚴,向岳飛作了此種示意。岳飛在六月里朝見宋高宗,【5】他上奏說:

『臣妄有奏陳乞骸之罪,明正典刑,以示天下,臣待罪。』【6】


【1】【金佗稡編卷1高宗手詔.岳飛三份辭職奏乃據高宗手詔的文字推斷,原件今已佚失。

【2】【要錄】卷112紹興七年七月丁卯,【浪語集】卷33【先大夫行狀】,【水心文集】卷22【故知廣州敷文閣待制薛公墓志銘】,【宋史】卷380【薛弼傳】。

【3】【金佗續編】卷3【張宗元奏軍旅精銳獎渝詔】。

【4】【浪語集】卷33【先大夫行狀】。

【5】【宋史】卷28【高宗紀】。

【6】【金佗續編】卷3【上章乞骸有旨不允繼赴行在入見待罪降詔慰諭】。

宋高宗回答他的,是形似寬慰,實則儆戒的一席話:

『卿前日奏陳輕率,朕實不怒卿。若怒卿,則必有行遣。太祖所謂犯吾法者,惟有劍耳!所以復令卿典軍,任卿以恢復之事者,可以知朕無怒卿之意也。』

幾個月前,岳飛一度是宋高宗最賞識的大將,如今卻成爲皇帝最猜忌的武人。宋高宗的話中隱隱地透露出殺機。他一時尚不得不在表面上對岳飛作些應付和酬酢,骨子裡卻深懷戒備之心,毫無誠意。秦檜也表示憤憤不平,以取悅於宋高宗。【1】

統率各軍,大舉北伐的幻想破滅後,岳飛只能立足於依靠本部人馬。他返回鄂州,又向宋高宗上奏:

『賊豫逋誅,尚穴中土,陵寢乏祀,皇圖偏安,陛下六飛時巡,越在海際。天下之愚夫愚婦莫不疾首痛心,願得伸鋤奮梃,以致死於敵。而陛下審重此舉,累年於茲,雖嘗分命將臣,鼎峙江、漢,而皆僅令自守以待敵,不敢遠攻而求勝。是以天下忠憤之氣,日以沮喪;中原來蘇之望,日以衰息。歲月益久,污染漸深,趨向一背,不復可以轉移。此其利害,誠爲易見。

臣待罪閫外,不能宣國威靈,克殄小丑,致神州隔於王化,虜、偽穴於宮闕,死有餘罪,敢逃司敗之誅!陛下比者寢閣之命,聖斷已堅;咸謂恢復之功,指日可冀。何至今日,尚未決策北向。臣願因此時,上稟陛下成算,不煩濟師,只以本軍進討,庶少塞瘝官之咎,以成陛下寤寐中興之志。順天之道,因民之情,以曲直爲壯老,以逆順爲強弱,萬全之效,茲焉可必。惟陛下力斷而行之!』【2】

岳飛率直地批判朝廷『僅令自守以待敵,不敢遠攻而求勝』的消極防禦戰略方針,並且提醒宋高宗,不要自食幾個月前『寢閣』的『聖斷』。宋高宗讀到此奏,多少有些難堪,他回手詔說:

『覽卿來奏,備見忠誠,深用嘉嘆。恢復之事,朕未嘗一日敢忘於心,正賴卿等乘機料敵,以圖大功。如卿一軍士馬精銳,紀律修明,鼓而用之,可保全勝,卿其勉之,副朕注意。』【3】

與幾個月前的『聖斷』和手詔相比,宋高宗勉強敷衍的神情已躍然紙上。

岳家軍的精士健馬正準備出擊,淮西卻爆發了大規模的兵變。劉光世被撤職後,王德升任行營左護軍都統制,【4】十分驕倨。有一天,教場閱兵,眾將執檛,用軍禮拜謁,酈瓊素來有些畏忌王德,便卑詞進言:

『尋常伏事太尉不周,今日乞做一床錦被遮蓋。』

粗魯的王德不懂得乘機安撫人心,竟不答一言,上馬揚塵而去。【5】王德既犯眾怒,酈瓊在寒心之餘,夥同眾將,聯名上告王德。

宋廷爲調解衝突,又任命酈瓊爲行營左護軍副都統制。張浚仍然按其原定計劃,派兵部尚書、兼都督府參謀軍事呂祉前去監軍,而將王德的八千人馬調駐建康府。【6】

呂祉善於紙上談兵,卻並無治軍經驗。他沿襲宋朝崇文抑武的積習,妄自尊大,對行營左護軍的將佐傲慢無禮。酈瓊陰蓄異志,乘機拉攏了大部分將領。呂祉發現情況不妙,急忙上奏,請求派大將進駐淮西,罷免酈瓊之輩。不料其奏章的內容,竟被書吏泄漏給酈瓊。朝廷發表張俊爲淮西宣撫使,楊沂中爲淮西制置使,消息傳到行營左護軍中,恰好成了導火線。【7】八月八日,酈瓊發動兵變,殺呂祉等人,裹脅全軍四萬餘人投降偽齊。宋朝前沿四大軍區之一,一時竟處於防衛空虛的狀態。朝野震驚,宋廷更是亂成一團。【8】

宋高宗慌忙給岳飛遞發手詔,說:

『聞瓊與卿同鄉里,又素服卿之威望』,

命岳飛寫信,爭取酈瓊歸宋,

『不特已前罪犯一切不問,當優授官爵,更加於前』。

然而宋高宗的『皇恩』,岳飛的書信,終究不能使酈瓊回心轉意。【9】淮西之變使岳飛的先見之明完全得到了應驗,但這種應驗卻給他帶來了更深的痛苦。


【1】關於岳飛辭職的經過,參據【會編】卷177,卷178,【要錄】卷109紹興七年三月乙亥,卷110紹興七年四月丁未,庚戌,壬子,卷112紹興七年七月丁卯,卷113紹興七年八月乙未,丙申,【齊東野語】卷2【張魏公三戰本末略】。但【會編】和【要錄】的記述頗有訛謬,甚至荒誕的成分。【金佗稡編】卷9【遺事】:『劉光世之兵,上初以畀先臣。秦檜知其有大舉北征意,沮之,寢其命,略無慍色。』亦爲岳珂故作曲筆。

【2】【金佗稡編】卷12【乞本軍進討劉豫札子】,以【金佗稡編】卷7【鄂王行實編年】參校。

【3】【金佗稡編】卷1高宗手詔。

【4】【要錄】卷111紹興七年五月乙丑。

【5】【齊東野語】卷2【張魏公三戰本末略】。

【6】【要錄】卷11l紹興七年五月甲申,六月戊申。關於王德調駐建康府的兵力,見【要錄】卷113紹興七年八月戊戌注。

【7】【金佗稡編】卷1高宗手詔,【要錄】卷113紹興七年八月乙未。

【8】【要錄】卷113紹興七年八月戊戌。

【9】【金佗續編】卷1高宗手詔,【忠正德文集】卷8【丁巳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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