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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論父病互斗新華宮 托家事做完皇帝夢

民國演義作者:蔡東藩發布:福哥

2020-6-16 04:20

卻說湖南將軍湯薌銘,與四川將軍陳宦,本皆袁氏心腹,只因雲、貴義師,直逼境內,不得不變計求安。陳於五月二十二日,宣布獨立,湯猶在卻顧中。是時零陵鎮守使望雲亭,已早與桂軍聯合,在永州宣告獨立,自稱湘南護國軍總司令,且有電致湯,勸他速定大計,毋容瞻徇等語。湯正焦急萬分,適宣慰使熊希齡到省,兩下商議,想出一策,聯名電達中央,要求撤退北軍,免延戰禍。老袁復電照准,既而又有悔心,仍令北軍駐湘,且調倪毓棻軍,回防湘境,另派雷震春赴陝。倪至岳州,湯執前說力爭,倪不得入,乃率兵退去。五月二十四日,湘西鎮守使田應詔,又在鳳凰廳獨立,自稱湘西護國軍總司令。於是湯薌銘爲勢所迫,不得已宣布獨立,勸袁退位。第一電拍致老袁,其詞云:

北京袁前大總統鈞鑒:前接馮上將軍通電,籲請我公敝屣尊榮,誠見我公本有爲國犧牲之宣言,信我公之深,愛我公之摯,以有此電。循環三復,怦怦動心。國事棘矣,禍機叢伏,乃如萬箭在弦,觸機即發,非可以武力爭也。武力之勢力,可以與武力相抗,今茲之勢力,乃起於無絲毫武力之人心。軍興以來,遍國中人,直接間接,積極消極,殆無一不爲我公之梗阻。薌銘武人,初不知人心之勢力乃至於此,即我公亦或未知其勢力之遽至於此。既已至此,靖人心而全末路,實別無他術,出乎敝屣尊榮之上。我公所謂爲國犧牲者,今猶及爲之,及今不圖,則我公與國家同犧牲耳。議者謂我公方借善後之說,以爲延宕之計,誠不免妄測高深。顧我公一日不退,即大局一日不安,現狀已不能維持,更無善後之可言。湘省軍心民氣,久已激昂,至南京會議,迄無結果,和平希望,遙遙無期,軍民憤慨,無可再抑。茲於二十九日,已徇全湘眾民之請,宣布獨立,與滇、黔、桂、粵、浙、川、陝諸省,取一致之行動,以促我公引退之決心,以速大局之解決。薌銘體我公愛國之計,感知遇之私,捧誠上貢,深望毅然獨斷,即日引退,以奠國家,以永令譽。曾任干冒,言盡於斯。湯薌銘叩。

第二電更加憤激,直欲與老袁開戰。其詞云:

自籌安會發生,樞府大僚,日以叛國之行爲,密授意旨,電書雨下,怵誘兼至,傀儡疆吏,奴隸國民,疇實使然?路人共見。薌銘忍尤含垢,眥裂冠沖,以卵石之相懸,每徘徊而太息。天佑中國,義舉西南,正欲提我健兒,共襄大舉,乃以瘠牛全力,壓我湖湘,左掣右牽,有加無已。現已忍無可忍,於本日誓師會眾,與雲、貴、粵、桂、浙、陝、川諸省,取一致之行動。須知公即取消帝制,不能免國法之罪人。薌銘雖有知遇私情,不能忘國家之大義。前經盡情忠告,電請退位息爭,既充耳而不聞,彌拊心而滋痛。大局累卵,安能長此依違?將士同胞,實已義無反顧。但使有窮途之悔悟,正不爲萁豆相煎,如必舉全國而犧牲,惟有以干戈相見。情義兩迫,嚴陣上言。湯薌銘叩。

看官!你想陳宦、湯薌銘兩人,受袁之恩,算得深重,至此盡反唇相譏,恩將仇報,哪得不氣煞老袁?老袁所染尿毒症,至此復變成屎毒症,每屆飯後,必腹痛甚劇,起初下濁物如泥,繼即便血,延西醫診視,說他臟腑有毒,啖以藥水,似覺稍寬。越日,病恙復作,腹如刀刺,老袁痛不可耐,連呼西醫誤我,隆裕以腹疾致死,老袁亦以腹疾亡身,莫謂無報應也。乃另聘中醫入治。中醫謂是症乃尿毒蔓延,仍當從治尿毒入手,老袁頗以爲然,亟命開方煎服。服了下去,腸中亂鳴,亟欲大解,忙令人扶掖至廁,才行蹲坐,北方大小便,皆至廁所。忽覺一陣頭暈,支持不住,一個倒栽蔥,竟墮入廁中。侍役連忙扶起,已是滿身污穢,臭不可近。各姬妾聞報往視,聞著一大陣臭氣,連掩鼻都不來及,哪裡還敢近前?獨第八妾葉氏,不嫌腌臢,急替他換易衫褲,並用熱水揩洗。老袁撫葉氏臂,吁吁嘆息道:『你平時沉默寡言,至今能獨任勞苦,不怕臭穢,我才知你的心了。』

葉氏之心,至此才知,無怪受人蒙蔽,始終未能瞧破。

葉氏爲之泣下,老袁亦灑了幾點痛淚。

至扶入寢室後,精神委頓不堪,閉目靜臥,似寐非寐;但覺光緒帝與隆裕太后,立在面前,怒容可怖;倏忽間,變作戊戌六君子;又倏忽間,變作宋教仁、應桂馨、武士英、趙秉鈞等;又倏忽間,變作林述慶、徐寶山、陳其美等;後來有無數鬼魂,面血模糊,統要向他索命的模樣。這是心虛病魔,並非真箇有鬼。他不覺大叫一聲,嚇得冷汗遍體,及啟目四瞧,並無別人,只有葉氏在旁侍著,並低聲問明痛苦,當即答言道:『我不過精神恍惚,此外還沒有甚麼痛楚,但你也很睏乏了,如何不去休息?她們如何並不見來?』

葉氏道:『姊妹們都來過了,見陛下安睡,不敢驚動,所以退去。』

老袁道:『你何故未退?』

葉氏忍著淚道:『天下可無妾,不可無公,妾怎忍退休?』

老袁不禁欷歔道:『可惜我平日待卿,未嘗稍厚,今日自覺愧悔哩。』

言未已,見閔姨進來,自思許多姬妾,惟閔氏資格最老,而且性情渾厚,從不聞她爭論,只自己得了新歡,往往忘卻舊愛,此時回溯生平,也覺抱歉得很。閔姨卻近前婉詢,很是殷勤,反惹起老袁許多悵觸,便與語道:『你隨我多年,好算是患難夫妻,今日我已病劇,恐怕要長別了。』

閔姨道:『陛下何出此言?疾病是人生常事,靜養數日,自然復原,何必過慮!』

老袁道:『我年已望六,死不爲夭,但回憶從前,諸多錯誤,就是待遇卿等,也覺厚薄不均。我死後,卿等幸勿抱怨。』

閔姨嗚咽道:『妾到此已二十多年,一衣一食,無不蒙恩,怎敢再生異想?但願陛下逐漸安康,妾仍得託庇帷帟。萬一不幸,妾……妾也不願再生呢。』

爲下文自盡伏筆。

說到末句,已是涕淚滿頤,語不可辨。老袁此時,益覺悲從中來,痰喘交作。經葉、閔兩姨,替他撫胸捶背,方略略舒服,矇矓睡去。

既而諸子陸續入室,請安問疾,見老袁委頓情狀,多半掩面涕泣。閔、葉兩氏,恐驚擾老袁,囑諸子退至外寢,靜心待著。諸子退後,克文見乃兄形態,似乎不甚要緊,且面上亦並無淚容,不由的懊惱道:『阿兄!你知父病從何而起?』

克定道:『無非寒熱相侵,因有此病。』

克文搖首道:『論起病源,兄實禍首。』

克定沉著臉道:『我有甚麼壞處?』

克文道:『父親熱心帝制,都由阿兄慫恿起來,今日帝制失敗,西南各省,紛紛獨立,連日接到電報,都是明譏熱刺,令人難堪,你想阿父年近花甲,怎能受此侮辱?古語有云:「憂勞所以致疾」,況且鬱憤交集,怎能不病?』

克定道:『我曾稟告父親,切勿取消帝制,他不從我,遂致西南革黨,得步進步,前日反對我父爲帝,今日反對我父爲總統,他日恐還要抄我家、覆我族哩。我父自己不明,與我何干!』

好推得乾淨。

克文冷笑道:『兄不自己引咎,反要埋怨老父,可謂太忍心了。試思我父曾有誓言,決不爲帝,爲了阿兄想做太子,竭力攛掇,遂至我父顧子情深,竟背前誓。弟前日嘗諫阻此事,不敢表示贊同,今日阿父抱病,弟亦何忍非議我父,致背親恩。公義私情,各應顧到,兄奈何甘作忍人哩。』

是時克端亦在旁座,他與克定素有芥蒂,亦勃然道:『大哥素無骨肉情,二哥說他什麼?』

克端性暴,故口吻如此。

克定被二弟譏嘲,頓覺惱羞成怒,便大聲道:『你兩人算是孝子,我卻是個不孝的罪人,你等何不入請父前,殺死了我?將來袁氏門楣,由你等支撐,袁氏家產,也由你等處分,你等才得快意了。』

克文尚未答言,克端已喧嚷道:『皇天有眼,帝制未成,假使我父做了皇帝,大哥做了太子,恐怕我等早已就死。』

克定不待說畢,竟惡狠狠的指著道:『你是什麼人,配來講話?』

克端也不肯少讓,極端相持,幾乎要動起武來。猛聽得內室有聲,指名呼克定入內。克定聞是父音,方才趨入,但聽床內怒罵道:『我尚未死,你兄弟便吵鬧不休,你既害死了我,還要害死兄弟麼?』

說著,喘咳不止。克定見這情形,只好伏地認罪。待至老袁喘定,又指斥了數語,並召諸子入室,約略訓責,揮手令退。

嗣是病勢逐日加重,起初還傳諭秘書廳,遇有緊要文件,必呈送親閱,到六月初二三日,病不能興,連文件亦不願寓目。急得袁氏全眷,沒一個不淚眼愁眉,就是向不和愛的於夫人,亦念著老年夫妻的情誼,鎮日裡求神拜佛,虔誠禱告,並願減損自己壽數,假夫天年。雖是迷信,但也是一片至誠,可見老年人總尚足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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