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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情變橫生 第六節 殷殷宴席生出了無端波瀾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布:福哥

2020-6-10 01:35

    冬至這天,呂不韋搬出雲廬,遷入了倉谷溪河谷。

    冬至者,冬日終點也。此後經小寒大寒兩個節氣,便到了萬物復甦的立春。春秋戰國之世,中原各國〔齊國特殊曆法除外〕將冬至節氣分別稱為至日、長至、短至。『至日』取其本意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長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長之特點。短至,取其一年中此日白晝最短之特點。無論如何稱謂,在古人眼裡,冬至都是極為重要的一個節氣。其根本處,便在於冬至是寒冬已盡一元復始的轉換時節,漫長休眠的窩冬期即將結束,勃勃生機的春日即將來臨。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盡春來之象徵,中原各國便有冬日暖湯酺的習俗。暖湯者,熱食也。酺者,聚飲也。實則便是親友相聚,大吃一頓熱熱火火的滾湯飯。此風流播後世,便有了冬至吃熱湯餃子的習俗,不吃熱餃子,便是『不過冬』。也便有了俗諺:『冬至不過冬,揚場沒正風。』這是後話。

    呂不韋雖不在意吉凶之說,西門老總事卻是老商旅的老規矩,事事總要踩個吉祥的步點。喬遷如同動土,都是居家日月的大事,左右旬日之內沒有大吉之日,便將日子定在了冬至日。呂不韋一聽老總事稟報便笑道:『冬至好啊!歲將更始,以待來春,大吉也!』

    有西門老總事操持,諸般事務極是整順。冬至這日正午,幽靜的倉谷溪河谷一片喜慶祥和。呂不韋沒有知會任何商旅老友與趙國熟識人士,只請來了毛公、薛公、嬴異人與荊雲四位小宴。客人不多,但加上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事老僕人,小小河谷便頓時熱鬧起來。

    正午時分,一輛紅色車簾的緇車輕盈駛入了莊園偏門。呂不韋對西門老總事低聲吩咐幾句,便來到庭院對正在前後呼喝僕人的毛公笑道:『瑣事忙不完,開席吧。』毛公滿面紅光嚷嚷道:『老夫好容易呼合主事一回,急個甚來?今日須聽老夫號令行事,不得亂了規矩!』呂不韋哈哈大笑:『軍令大如山,自然要聽毛公!那我去陪客了?』『只管去也,保你片時開席便是。』毛公嚷嚷一句,便又跺着藤杖呼喝去了。

    新居莊園是沿山而上的六進宅院,前門第一進與最後兩進都是執事僕役居所。呂不韋的中間三進恰恰坐落在山腰,飛瀑流泉淙淙而下,竹林青綠,胡楊金紅,茅屋亭台錯落於山水之間,一派清幽脫俗的出世氣象。第二進六開間一排青磚大屋便是正廳,寬敞明亮,除了嶄新的大紅地氈與一色的烏木大案,廳中沒有任何風雅陳設。

    正廳被毛公封了門,說不到開席,任何人不許入廳,待客處便放在了第三進書房外的竹林茅亭。呂不韋繞過正廳來到茅亭下,卻見薛公與嬴異人正在對弈,黑方嬴異人部伍散亂多頭出逃,顯然便是劣勢。荊雲只默默靜坐觀看,竟是石雕一般。薛公端詳着盤面道:『呂公高手,說說這棋局如何?』呂不韋淡淡一笑:『無陣無形,焉得好棋?』嬴異人一推棋匣起身道:『潰不成軍,還是呂公來。』呂不韋說聲也好,正要入座,便聞毛公遙遙一聲嘶喊:『大賓下山,入廳待座』薛公嘟噥道:『入廳便入廳,還要待座?偏這老兄能折騰也。』呂不韋推枰笑道:『司儀如將,當心受罰,走。』四人便說笑着下了山道。

    大廳中門已經洞開。四人見毛公正色站立門廳石階之上,正在對廳中急促地比劃着,不禁便是一陣哄然大笑!素來不修邊幅的毛公,今日卻是一領大紅錦袍一頂四寸竹冠一雙嶄新皮靴;正衣正冠之外,手中卻依然是那支不離不棄歪歪扭扭的古藤杖;僅是如此還則罷了,偏偏又是滿頭大汗鬚髮散亂,一手拄着藤杖,一手提着大袍襟搧風涼,反倒比尋常補納褶皺的布衣更見邋遢,模樣兒便分外滑稽。

    『誰再笑得第二聲,罰酒一石!』毛公藤杖指來,聲色俱厲。

    四人片刻噤聲,卻又忍俊不住,便是一片竊竊嬉笑。薛公勉力忍住笑意,一拱手道:『敢問司儀夫子大人,入廳待座,卻是出自何典?甚個講究?』

    『老夫出令,典個鳥也!』毛公紅着臉罵得一句,篤地一跺藤杖,『今日過冬,適逢東公喬遷,諸位大賓入廳,先當同賀,而後待本司指定爵位。這便是入廳待座。』

    『合理合禮,我師當真學問!』嬴異人着意響亮地讚嘆了一句。

    『小子乖巧,偏老夫饒不得你。』毛公嘟噥一句,突然一廁身高聲呼喝,『賓主入廳,大賓先行』喊聲方落,薛公、嬴異人與荊雲魚貫入廳。呂不韋待要讓毛公先行,卻被毛公板着臉推了進去。毛公隨後跟進,扯着蒼邁的老嗓子便是一聲長呼:『奏樂,大賓同賀』一時管弦絲竹大起,毛公便拉着三人長身一躬:『呂公喬遷,我等同賀!』呂不韋連忙一躬到底呵呵笑道:『客套客套,不韋奉陪。』毛公一步閃到空闊處高聲道:『禮成!大賓入席』藤杖連連指點,『公子異人,座東面西。荊雲義士,座南面北。薛兄老夫,座北面南。東公之位,座西面東』

    隨着毛公呼喝,四人也便煞有介事地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剛剛坐定,毛公又是一聲長喝:『女賓入席,座西面東,兄妹同案』嬴異人心頭怦怦大跳,回身便死死盯住了身後的大屏。須臾之間,只見一個纖細豐滿的紅裙少女輕盈地飄了出來,對着座中便是一個灑脫的拱手禮:『小妹卓昭,見過各位大賓。』一個明艷地微笑,便坐到了呂不韋身邊。

    嬴異人大起狐疑,莫非她便是毛公所說的『寶貝兒』?不對!毛公說『寶貝兒』是呂公找到的,若是呂公之妹,如何能深夜在一座遺棄孤莊彈箏?又何用呂公尋找?如何又能叫做卓昭?然則,若不是呂公之妹,毛公又如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異人一時竟想不明白。驀然回身,卻見身後大屏前有一幅紅錦苫蓋着的大箏,屏後一隊隱身樂手,心下便是一亮!顯然,將彈箏者另有其人,絕非眼前這位呂公小妹,而那個『寶貝兒』若果真被呂公找到,便只能是那個彈箏仙子!只能是將要彈箏者!一想到夤夜彈箏的仙子,嬴異人便頓時面紅耳熱,對對面遙遙打量着自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視若無睹。

    『布酒布菜』

    隨着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僕人絡繹捧來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趙酒,一蘭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盤,未上案頭,蒸騰異香便和着大廳四角四隻大燎爐的烘烘熱氣瀰漫開來。薛公聳着鼻頭笑道:『甚個肉香,如此鈎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個響亮噴嚏笑道:『嘿嘿,這三隻異味,只怕老夫要給諸位老兄弟說叨一番也。』

    『先說鼎肉!』卓昭笑叫一聲。

    『好!』毛公敲打着鼎蓋,『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也。蒸熊之法,老夫首創:獵取大熊一頭,剝皮,開腹,連頭帶腳剁得五七大塊,加大顆青鹽,大火燉得熟透,皮肉卻要完整;而後得大籠密封,蒸得半個時辰,出籠後撕成巴掌大肉片兒,蘸苦酒豉汁蔥蒜末兒,是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獵熊蒸熊,委實來得!』荊雲拍案笑道,『只法子不同,不如毛公猛士之風。』

    『如此說來,熊有兩蒸?』薛公大是好奇。

    荊雲侃侃道:『楚地熊小,得去頭腳,而後開膛,將熊肉切成兩寸許方塊,加豉汁與秫米揉透,再將切細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糝子,一層肉一層秫米一層糝子,鋪入大籠,蒸得小半個時辰,爛熟取出,切成六寸見長一寸見厚之塊肉,鋪入大盤,周圍秫米拱衛,極是上口!』

    『下次吃荊雲大哥!』卓昭一聲歡叫,滿堂哄然大笑。

    『細得記都記不住,甚個吃頭?』毛公嘟噥一句,叮噹一敲大陶盤蓋子,『此乃炙烤豬、木耳黑餳,誰個知道做法?』見舉座忍俊搖頭,嬴異人禁不住正色高聲:『我師廚學,無人匹敵!』話方落點,又覺不妙,竟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逗得對面的卓昭咯咯長笑。『噫小子有見識!』毛公卻眯縫着老眼認真點頭,『廚學,說得好!老夫便創他一個廚學出來,好讓廚下之道也入得百家之學,好主意!諸位以為如何?』座中幾位本來就強忍笑意,見毛公煞有介事,不禁便是哄堂大笑。

    薛公戲謔道:『毛子廚學,只不開席,肚腸之學便要歸他人了。』

    『不不不,廚下通肚腸,兩學一體,何能割據?』毛公一串快語,藤杖一跺便是一聲長呼,『開席!東公舉爵!』

    呂不韋舉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盡春來,干此一爵熱酒!』

    『同賀呂公,天地轉機!干!』舉座同聲,呱地一聲飲盡。

    毛公一敲鼎蓋:『東公開鼎上手!』

    呂不韋哈哈大笑:『好規矩,開鼎上手!』拿起案上木盤中一支銅鈎鈎住鼎蓋提起,一團熱氣頓時蒸騰撲面,『毛公熊肉,過冬暖心,諸位上手!』

    『上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噹鈎開鼎蓋,再鈎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兩手撕開,一蘸手邊的蔥蒜苦酒盅便大嚼起來。

    『其餘盆盤,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毛公嚷嚷一句,便兩手大忙起來,酒肉齊動,也不理會舉座巡酒,只是埋頭大咥,片刻之間滿臉湯汁肉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空如也!及至抬頭,座中已是酒過三巡,呂不韋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毛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頓高聲便道:『今日一喜一慶,故國名門才女趙姬蒙平原君舉薦,一展諸般才藝,為呂公喬遷之賀!諸位但說,歌舞樂,先來那般?』

    薛公笑道:『客隨主便,呂公為東,先說了。』

    『今日諸位大賓當先,不韋隨波逐流便了。』

    荊雲笑道:『我等不善此道,還是異人公子說了。』

    『歌為樂首。那便先歌了。』嬴異人淡淡應了一句。

    『好!』毛公拍案,『樂起,公主一歌』

    驟然之間,樂聲大起,曠遠悠揚,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風。隨着樂聲,大屏後飄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聲:

    雁飛山原

    聲聞於天

    北溟之魚

    鯤鎖深淵

    我何負於上邪

    獨望鄉關

    秩秩斯干

    幽幽南山

    如竹如松

    逝者長川

    我何負於上邪

    長困深淵

    歌聲在一聲迴旋高拔的蒼涼吟哦中戛然而止!舉座默然。嬴異人牙關緊咬,眼中竟是淚光瑩然。良久,薛公喟然一聲嘆息:『感懷傷情,悲乎!只是少了陽剛之氣,缺了高遠之志,空有憂傷,只落得困龍之嘆也。』毛公理着油水粘連的大鬍鬚道:『嘿嘿,老夫聽來,只是個「潛龍勿用」,沒個指望。』見嬴異人臉色鐵青,呂不韋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獨游異鄉之滄桑,見識所限,未必人人獨游異鄉而無歸心大志。公子以為如何?』嬴異人『啪!』地一拍案:『呂公所言極是!未必人人如此!』呂不韋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樂起舞!』毛公的老嗓子已經變得嘶啞了,興頭卻是十足。

    一片絲弦奏出了悠揚輕快的樂曲,頓時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樂曲稍頓,一個緊身胡服的壯漢大步出場,在厚厚的地氈上飛身竄躍着捕捉那不斷啾啾鳴叫的飛燕。隨着一聲清越的鳴叫,心不在焉的嬴異人只覺眼角綠影一閃,一個綠衣女子便飄出大屏從案頭輕盈地飛了過去!一幅長長的錦帶拂過嬴異人額頭,他竟不由自主地驚嘆了一聲:『呀!飛天仙子也!』

    便在這一聲驚嘆之中,絲弦之聲大起,綠紗錦帶的女子已經在大紅地氈上飄飄起舞胡服壯漢興奮地追逐着不斷飛過眼前的燕子,綠紗燕子則飄忽無定地上下翻飛,與草原獵人盡情嬉戲。綠紗女子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靈蛇般貼地遊走,輕盈柔美的綠影閃電般在大廳飄飛。正在舉座賓客眼花繚亂之際,胡服壯漢一個飛步,終於抓住了飄飄飛翔的綠色錦帶燕子被獵人捕獲!但聞一聲短促的鳴叫,正在飛掠大廳的綠紗女子竟神奇地隨着錦帶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飄落在胡服壯漢高高舉起的一隻手掌,驟然陀螺般飛旋起來,裙裾飄飄錦帶翻飛,整個大廳都被一片綠色籠罩!

    『彩!』舉座轟然一聲呼喝。

    綠紗女子單足踩在手掌之上,紅着臉拱手旋身一周,輕盈落地,竟是毫無聲息。人們這才注意到這個女子是何等驚人的佳麗,不禁又是高聲喝得一彩!恰恰面東的綠紗女子對着嬴異人便是粲然一笑。嬴異人心下怦然一動,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楊林談箏之人,幸何如之!心念一閃不禁拍案高聲道:『歌舞雙絕,仙子佳麗,只不知樂技如何?』

    綠紗女子明眸流波嫣然一笑:『諸般樂器大體通曉,只心下鍾愛秦箏而已。』

    『便請秦箏。』嬴異人心下大動,脫口便是一請。

    綠紗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箏趣更濃也。』嬴異人笑道:『你自彈來,若得秦箏神韻,我自和歌。』女子微微點頭,款款從嬴異人身邊擦過,走到大屏前揭開那幅紅錦,對着碩大的秦箏肅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頓,叮咚一聲箏音大起,偌大廳堂便排山倒海般轟鳴起來。一曲方罷,舉座喝彩,獨不見嬴異人和歌。

    綠紗女子柔聲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請評點。』

    『但得其勢,無得其味也!』嬴異人慨然一嘆,『秦箏者,蒼涼激越之器也。放眼天下,當真能得秦箏之氣韻者,惟蒙氏父子也,余皆不足論。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

    『邯鄲豈無秦箏?我來一試!』卓昭奮然一句,起身便對身後的兩名女僕吩咐,『備我秦箏。』遙遙站在大廳邊門的西門老總事頓時急色,對着卓昭連連搖頭示意。卓昭卻是渾然不解,只連催侍女備箏。毛公盯住呂不韋便是嘿嘿一笑:『呂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測也。』呂不韋淡淡一笑,對着侍女一揮手:『備秦箏,愣怔個甚?』回頭對毛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說話。薛公與荊雲不禁便是大皺眉頭,卻又無可奈何。

    再說卓昭少年心性嬌憨成習,原本是興高采烈地陪不韋大哥共舉家宴慶賀喬遷,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是惟一的女主。漸漸地,她卻覺得今日宴席有異,似乎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秦國公子。及至綠紗女子趙姬出場,還被毛公稱為『公主』,此等感覺便更是強烈。在卓昭看來,趙姬才藝過人歌舞絕倫,分明便是個綠樓藝妓,縱是平原君舉薦又能如何?將此等人塞給秦國公子原是與她無涉,無可無不可,只是大肆鋪排着意撮合,將整個喬遷家宴變成了藝妓獻藝男女唱和,便覺得呂不韋有些過分,更兼對趙姬的幾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憤懣。嬴異人冷言貶低趙姬秦箏,卓昭竟對這個鬱鬱寡歡的秦國公子驟然生出了幾分喜歡。待到嬴異人悵然若失的感嘆『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卓昭便驟然生出好勝之心偏讓你見識一番真正名門女子的才藝!於是,便有了這番奮然請箏之舉。

    嬴異人細心敏感,已經從在座賓主四人的情緒變化中覺察到了其中微妙,雖然還是不清楚卓昭身份,然慮及自己畢竟是困頓公子,不當傷及大恩公呂不韋與兩位後來之師,便起身一個長躬:『呂公明鑑:異人原是無心之語,不敢勞動公之未婚夫人,尚請收回成命可也。』呂不韋看看滿臉通紅的嬴異人,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談何未婚夫人?公子但坐便是。』誰知這一說,卓昭卻是眉頭大皺,氣沖沖笑道:『未婚夫人也罷,義妹也罷,只我做得主,與他人卻不相干也!』毛公覺得不妙,便徑自打斷道:『嘿嘿,只無論那個身份,都是女主無差。我等理當消受待客之禮。』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極是!邯鄲有秦箏,老夫也是聞所未聞,不想今日竟如願以嘗也!』

    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便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萬馬席捲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吟哦,箏聲鏗鏘飛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着站起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悅:『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麼?』

    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便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覆端詳壓着一雙玉臂的秦箏,雙眼直鈎鈎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卻與你何干?』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抽,一片箏板便握在了手中,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只見六寸余寬的紅色箏板底面上赫然鑲着兩行銅字

    箏如我心一世知音

    蒙武制贈異人君

    『噫!』卓昭驚嘆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復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復彈?』

    『市易惟信也!此箏理當屬於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性,波折得遇舊主,便是命數也。只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

    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只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

    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潮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後兩步對着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面,只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便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涼的秦歌:

    北阪有桑南山稻粱

    長谷如函大河蒼蒼

    君子去也我多彷徨

    關山家園與子共襄

    蕭蕭雁羽訴我衷腸

    子兮子兮道阻且長

    雨雪霏霏知音何傷

    死生契闊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風的高亢悲愴而滲出了幾分粗放沙啞,明快剛健的胡風舞姿因歌辭的悲涼而滲出了憂傷柔軟與飄灑,兩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與歌喉極為美妙動人,在燭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動人心魄!

    箏聲倏忽止息,嬴異人兩眼含淚,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着卓昭撲地一拜,尚未開口,便軟軟地癱倒在了紅地氈上!卓昭正在紅着臉喘息,突兀驚叫一聲,便撲到了呂不韋身上。

    廳中賓主盡皆愕然,一時竟是神色各異!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飛快地瞄了呂不韋一眼,搶步上去攬起嬴異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經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呂不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荊雲沉着臉,只盯住嬴異人不放。呂不韋早已經起身離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將她推開,轉身對兩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會有事。』見卓昭嘟噥着去了,呂不韋又對已經站在身後的西門老總事吩咐道:『收拾客寓,準備公子安歇。』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要否請老醫家?』呂不韋搖搖頭:『只熱水熱湯便了。』

    嬴異人已經長長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對着呂不韋納頭便拜,卻是一句話不說。呂不韋嘆息一聲笑着扶住了嬴異人道:『夜冷風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話明日再說不遲。』毛公立即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覺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異人粗重地喘息着。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呂不韋揮手打斷,『一切事明日再說。』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這小子。』

    荊雲目光一閃道:『此事何勞先生,我來侍奉公子。』說罷蹲身兩手一伸,便將軟綿綿的嬴異人平託了起來,跟着一個領道僕人大步出了正廳。

    『呂公呵,』薛公搖頭大是搖頭,『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話!』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說如何決斷,呂公捨得否?』

    『難矣哉!』默然良久,呂不韋喟然一嘆,『此事牽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斷,尚須兩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無難處,老夫何用?呂公只說便是!』

    『嘿嘿,老哥哥還算出彩。』毛公搖頭晃腦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兩公。走!隨我到書房計議。』

    三人來到山腰書房,呂不韋心事重重地一一說明了此中關節。薛公毛公各出謀劃,三人直議到滿山霜霧雄雞長鳴,方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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