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 簡介 目錄 A-AA+ 書籤 查字

             

第十四章 百年一亂 第六節 行與子還兮 我士也驕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佈:福哥

2020-6-10 01:35

    在齊國曆法的『期風至』那天,兩個方士被請到了張儀面前。

    夜裏,張儀與兩名方士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他備細敘說了『某公』的症狀心性等,詢問方士能否禳治?這兩個方士卻是師兄弟,師兄已經白髮蒼蒼,師弟卻正在中年。聽罷張儀訴說,兩位方士便是閉目沉吟,良久,白髮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卻是一王。』張儀心中一驚,臉上卻是笑着:『果真王者,便無以禳治麼?』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卻要大費周折。』張儀笑道:『如何周折?但請明言。』老方士道:『最難者在蓬萊仙藥,卻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禱於海神上天。』張儀道:『兩位大師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諸般周折,便並非難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張儀笑道:『上天也愛金錢麼?』老方士肅然道:『非是上天愛金,卻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將世人鍾愛之物敬獻上天,方知上天賜恩可貴也。』張儀點頭:『不知上天所需幾何?』老方士道:『萬金之數。』張儀慨然拍案:『便是萬金了。』目光一閃又問:『兩位大師須輕車簡從隨我上路,不知可有難處?』中年方士悠然道:『輕車尚可,簡從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禱法陣,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須以大夫爵品待之。』張儀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師所言。明日午後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趕到,只能後日起程。』張儀道:『好,便是後日。』

    與方士密談罷,張儀便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沒有了嬴華,諸多事體便要靠緋雲與兩名掌書打理,一一落實,已經是四更時分。掌書退去,緋雲卻是心神不定,張儀戲謔笑道:『小哥兒又有心事了?』緋雲道:『吔,甚心事?正經事呢。我怎麼看,這兩個方士也不象正道醫家,莫得又給你惹事兒?』張儀笑道:『方士方士,本來就不是正道醫家,有何稀奇。』緋雲急道:『吔!不是!我說他們好象是,是騙子,詐人錢財一般吔。』張儀默然有頃,嘆息了一聲:『方士興起幾十年了,我等誰也沒經過見過,可太醫既然說了,齊國君臣也有許多人相信,我近日才打聽到,齊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尋找過仙藥。咸陽事急,我們也就信一回了。天地之大,原本是誰也不能窮盡奧秘的。』緋雲就嘟噥道:『知道你是盡心而已,卻只怕你上當吔。』張儀板着臉不說話,緋雲也不敢再羅嗦,便收拾臥榻去了。

    次日,孟嘗君親自到驛館幫忙料理,一番忙碌,終是準備妥當。晚上,孟嘗君為張儀餞行,兩個豪氣干雲的人物竟是第一次相對無語,只是默默飲酒。良久,孟嘗君道:『張兄,若有不時之需,不要忘了,還有田文這個朋友。』張儀笑道:『孟嘗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讓得一窟?』孟嘗君大笑:『張兄但出咸陽,田文便為你謀得一個大窟如何?』張儀揶揄笑道:『還是我為你謀窟吧,不見臨淄風向已轉麼?』孟嘗君便又是哈哈大笑:『好!頂不住風,便來找你!』

    一時飲罷,兩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裝,孟嘗君驚訝莫名,連問何故?燕姬淡淡笑道:『臨淄雖好,終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當去了。』孟嘗君本是急公好義,更兼受蘇秦臨終託付,便對燕姬離去大有愧色,仿佛自己罪過一般,竟是木呆呆難堪之極。張儀卻是豁達笑道:『孟嘗君啊,燕姬心志,不讓鬚眉。山林之隱,原本便是燕姬所求。蘇兄已經去了,她孤守臨淄,情何以堪?讓她回燕山去吧,這卻與情義無涉了。』孟嘗君畢竟明朗,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個了。』說得燕姬與張儀竟是一陣唏噓。孟嘗君反覆看了燕姬行裝,竟是無可幫襯,便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馭車駿馬,方才了了心意。

    次日拂曉,臨淄城西門剛剛打開,便有兩支人馬飛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竟是分道揚鑣而去。孟嘗君站在城門箭樓上,眼看着北上車馬沒進蒼蒼遠山,南下車馬隱入茫茫平原,竟在初秋的風中流下淚來。

    張儀心情焦躁,一出臨淄便吩咐兩名掌書帶着百名騎士,護衛着方士在後面緩行,自己則棄去軺車,與緋雲快馬兼程先行西進。次日午後,高聳山頭的函谷關箭樓與黑色旌旗便遙遙在望,及至關前,卻見關內飛出一騎,白人白馬,竟是風馳電掣般掠過進出商旅直插東進官道!緋雲眼睛一亮,銳聲便喊:『華姐姐!大哥在這裏!』眼見白馬一聲嘶鳴,騎士便箭一般從田野中斜插過來。張儀連忙下馬迎了上來:『小妹,你如何出關了?』

    嬴華滾鞍下馬,卻是一臉汗水淚水,一句話沒說便抱住了張儀。緋雲已經在地上鋪好了一塊毛氈,張儀便將嬴華抱過來放在毛氈上坐好,緋雲拿過一個水囊又讓嬴華喝水。嬴華喝得幾口,喘息一陣,竟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張儀心中一沉,便知大事不好,卻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的看着嬴華。哭得一陣,嬴華哽咽道:『王兄去了……』便又止不住的哭了起來。緋雲勸阻不住,竟也哽咽着哭了起來。張儀默默坐地,拉過酒囊便咕咚咚猛飲了一陣,兀自粗重的喘息。良久,三人都平靜下來,張儀笑道:『小妹,說說咸陽的事吧,我們總是得回去了。』嬴華便斷斷續續的說了起來:

    張儀走後,嬴華立即去見司馬錯。司馬錯聽了張儀的謀劃,便是一聲長嘆:『丞相大錯也!當此之時,何能為虛妄之事離開咸陽?』又默然一陣,便告訴嬴華:只要他的上將軍印信與王賜兵符在手,秦國大軍就不會異動。末了,司馬錯又提醒嬴華:目下秦國之危,不在軍營,而在宮廷,要她務必盯緊樗裏疾,用樗裏疾來牽制甘茂,方可穩定宮廷。

    嬴華覺得有理,便又立即找樗裏疾會商。樗裏疾竟全然沒有了往昔的詼諧笑談,憂心忡忡的說:多年以來,丞相奔波於連橫,上將軍忙碌於征戰,他埋頭於政事民治,竟是無一股肱大臣輔助秦王料理王室王族與宮廷事務;而今甘茂與太子嬴盪居心叵測,他們要鉗制,竟是茫茫然無處着手!丞相寄厚望於秦王病情痊癒,離國求治,可秦王明明已經是無藥可治,時時都在不測之中,當此危局,誰能威懾太子一黨?

    嬴華大急道:『說了半日,右丞相竟是束手無策了?』樗裏疾苦笑道:『今日要害,在秦王安危。我等外臣,入宮尚且艱難,卻如何能保得重重宮闈之後?』嬴華道:『右丞相能否將甘茂調出王宮?』樗裏疾道:『長史執掌機密,歷來都在王宮內設置官署。秦國法度:非丞相與國君會商、國君下詔,不能變動長史。兩年前,我倒是在甘茂身邊安置了一個掌書,可甘茂管束極嚴,目下他卻是一步也動不得。』嬴華思忖一陣道:『右丞相,秦國正在安危之際,我決意啟動黑冰台,保護秦王!這是丞相手令,你可贊同?』樗裏疾嘿嘿笑了:『早當如此,黑肥子就等公子這句話了!』說罷,便笑吟吟將那個掌書的姓名長相說給了嬴華。

    嬴華當夜立即行動,親自帶領三名黑冰台幹員從丞相府地道出城,泅渡酆水,秘密潛入章台宮。連續幾日,章台宮都很平靜,秦惠王也仍舊是時昏時醒。嬴華便讓三名幹員輪流守護在玄思屋外監視,自己就潛回咸陽,去找那名掌書聯絡。

    奇怪的是,扮成宮中衛士的嬴華在長史官署外秘密監視了十二個時辰,所有的輪值吏員都逐一查勘,竟偏偏沒有那個掌書!嬴華覺得蹊蹺,便連夜去見樗裏疾。樗裏疾以核查吏員官俸為名,徑直進入王宮,一查之下,那名掌書竟是暴病身亡!右長史稟報說:那掌書奉長史之命到章台宮記錄王言,回來時不慎被松林中毒蜂蟄中,太醫治療三日無救,便死了。

    如此一來,唯一可知甘茂與太子內情的眼線便被掐斷了!嬴華的黑冰台,便成了只能被動守護的秘密衛士。一時無法可想,嬴華便只有再加派了三名幹員,又親自坐鎮章台宮,要確保張儀回來之前秦王無事。如此過去了十天,依然是安靜如常。

    第十三日午後,太陽已經西下,蒼老乾瘦的秦惠王正在茅屋外的草地上若有所思的漫步,不時的看着太陽嘆息一聲。這時,便聽守在竹林邊的老內侍長呼了一聲:『太子入宮!』秦惠王驚訝的回過頭來,便見一身鐵甲一領披風的太子嬴盪已經走了過來。秦惠王顯然不悅道:『此時我不見人,也不議事,不知道麼?』嬴盪卻是一躬,高聲大氣道:『父王,二弟母子有了消息,我特來稟報。』秦惠王驚喜道:『你說稷兒母子?哪裏來的消息?快說。』嬴盪道:『我識得一個胡商,他從燕國來咸陽,說了二弟許多事情,還帶回了姨娘給父王的書簡。』秦惠王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好好好,快,進去說說,父王正念叨他母子呢。』正在此時,甘茂帶着一個掌書匆匆走來:『王有會見,請許掌書錄言。』秦惠王揮揮手道:『下去下去!本王家事,無關邦國,錄個甚言來?』說罷對嬴盪一招手:『走,進去說。』父子二人便進了茅屋。甘茂卻沒有走遠,依然與那個掌書守侯在竹林邊上。

    隱藏在小土崗松林中的嬴華大是忐忑不安,覺得太子今日來得似乎蹊蹺:既是需要一段時間敘說的家事,便當早來,如何堪堪在太陽行將落山之時到來?但無論如何,嬴華也不好公然干預太子晉見,尚且是在國君清醒時的晉見。眼見太陽緩緩的沉到了山後,半天霞光也漸漸褪去,秦惠王昏症發作的時刻已經到了,卻不見秦惠王從茅屋中出來。

    便在此時,卻見太子從茅屋中沖了出來,大喊:『長史!快宣太醫!父王昏過去了!』也是秦惠王久病,太醫每在此時便守侯在竹林邊,聽得太子一聲喊,甘茂便與太醫一起衝進了茅屋!片刻之後,便聽見茅屋中哭聲大起,嬴華竟驟然昏了過去……

    醒來之時,嬴華發現自己竟躺在章台宮茅屋之中,大廳中央便是蓋着白布的竹榻,自己身邊卻站着眼睛紅腫的太子!嬴華驚叫一聲,便要翻身坐起,身子卻軟得麵團一般,不覺更是心亂如麻。太子嬴盪卻木然道:『少姑,正是你這聲尖叫,我才知道你在這裏,將你救了過來。太醫給你服了藥,說你須得安神定心。』嬴華看看屋中甘茂、掌書、太醫、內侍等人道:『你等出去,我有話要問侄子!』嬴盪便吩咐甘茂等人退到屋外,回頭道:『少姑,有話你便問了。』嬴華冷冷道:『你父王如何去的?你說。』嬴盪依舊木然道:『天將傍晚,我正要告退,父王卻讓我稍等,說要給我叮囑一件事情。叮囑的話還沒說出口,父王便叫了一聲,跌倒在榻下,神志便昏迷了……我出來喚進太醫,父王便去了。』嬴華愣怔片刻,冷笑道:『我問你,你明知父王日暮發病,何以恰恰在日暮之前來見?』嬴盪道:『我午後接到二弟消息。長史說,當及早說給父王,讓他高興。出城過酆水,卻耽擱了半個時辰,就有些晚了。』嬴華問:『因何耽擱?』嬴盪道:『渡船壞了,正在修繕。』

    嬴華覺得此中疑點太多,一時竟是理不清楚,便不再追問。嬴盪卻問:『少姑與父王情誼深厚,請教誨侄兒,如今該當如何?』嬴華氣恨恨道:『有人知道呢,何須問我?』嬴盪便不再說話,只是木木的戳在那裏,竟是失魂落魄一般。

    當晚,嬴華便與秦惠王的屍身一起,被秘密運回了咸陽。

    次日清晨,太子嬴盪在王宮東殿舉行了秘密會商,除了司馬錯、樗裏疾、甘茂三人外,嬴華也被抬到了殿中。甘茂備細稟報了秦王『不救而亡』的經過。嬴盪放聲大哭,痛罵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請求為父王殉葬。司馬錯與樗裏疾都看着坐榻上的嬴華,顯然是盼望她說話。嬴華卻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哽咽道:『王兄已去,不能復生,諸位但以大局為重了。』甘茂便立即跟上,慷慨陳說危局,請立即擁立太子即位,以防六國乘虛而入!司馬錯與樗裏疾也是無話可說,竟都默默點頭了。三日後,王宮詔告朝野:秦王不幸病逝,隆重發喪,太子嬴盪即位為新秦王。

    那日晚上,守護太醫終於說公主康復了,嬴華才回到了丞相府,便連夜出城來找張儀……

    『大姐,怎麼虛成了這模樣?』緋云為嬴華不停的揩拭着額頭汗水,竟是說不出的驚訝。

    嬴華面色蒼白的倚在緋雲身上:『我,我,散了架一般,一絲功夫也沒有了。』

    『大姐!』緋雲抱住嬴華便大放哭聲,一種深深的恐懼竟使她渾身瑟瑟發抖。

    張儀一直在沉默,一直在思索,竟象一尊石雕般紋絲不動。良久,他長吁一聲道:『緋雲,拿我的令箭,到函谷關調一輛篷車出來。』緋雲便飛馬去了。嬴華這才恍然問道:『方士找到了麼?如何只你們倆回來?』張儀拍拍嬴華道:『方士在後面。你目下甚也莫想,只閉眼歇息便了。』嬴華粲然笑道:『你真好。那方士還會到咸陽麼?』張儀笑道:『你放心便了。一旦沾上,他們才不會輕易走呢。』

    片刻之後,緋雲便從關內趕來了一輛四面包裹嚴實的篷車。張儀斷然道:『走,回咸陽。』說罷便抱起嬴華坐進了篷車。緋雲將三匹駿馬拴在車後,便上了車轅,一聲鞭響,篷車便轔轔進關。篷車不能快馬奔馳,加之嬴華虛弱不耐顛簸,函谷關到咸陽竟整整走了三日。一路上,張儀也不進郡縣官府,只是全副身心照料嬴華,倒也平安無事。

    這日傍晚進得咸陽,張儀草草梳洗了一番,便來到樗裏疾府上。樗裏疾見是張儀,便嘿嘿笑道:『走,找司馬錯,你我說不明白。』兩人來到上將軍府邸,卻見這平日裏車馬如梭的車馬場竟是空蕩蕩黑黝黝的,既無車馬,更無燈火,連那兩排釘子般肅立的武士也沒有了,只有一盞在風中搖曳的大方燈孤懸門廳,竟是幽靜得有些寥落。張儀不禁便嘆息了一聲。樗裏疾卻嘿嘿笑道:『司馬錯堂裏清哩,早早便這般收斂了,比你我眼亮多了。』張儀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向裏走。門廳下一看,大門竟是關閉的。張儀便啪啪拍着門環高聲道:『有客來訪!』大門便隆隆開了,家老匆匆迎來當頭便是一躬:『我家主人臥病謝客。既是兩位丞相,請隨我來。』便提着一盞燈籠將兩人領進了後園。

    張儀從來沒有進過司馬錯的後園,月下朦朧望去,這座後園竟比自己丞相府的後園還大了許多!奇怪的是,這座後園卻沒有尋常庭院園林的水面亭台假山竹木花草,竟是層層疊疊的小山包與曲曲折折的小水流堵在眼前,走在其中,羊腸小道千迴百轉,竟是入了迷宮一般!張儀驚訝笑道:『司馬錯這是做甚?林苑搞成了墳園一般。』樗裏疾嘿嘿嘿一陣道:『沒看懂?這是司馬氏絕技呢,天下活山水,君上特許建造的。看看,這兒便是函谷關了。』張儀就着月光仔細看去,果然見『連綿群山』中一道長長的峽谷,峽谷入口處赫然一座『雄關』,關外便是浩浩一條『大水』!張儀頓時明白,一路指點道:『這是大河了,那是虎牢山、孟津渡,這邊是河外、安邑,啊,這裏是我家了!』一陣感嘆便問家老:『上將軍卻在哪裏啊?』家老笑道:『家主人正在燕山遼東,請這邊走了。』樗裏疾便嘟噥道:『燕山?遼東?司馬錯又想做甚了?』

    一時來到『燕山遼東』地面,便見一人布衣散發臨『海』而立,顯然正在入神,竟對身後腳步渾然無覺。樗裏疾啪啪拍掌嘿嘿嘿笑道:『司馬上將軍,還想去遼東打仗麼?』司馬錯驀然回身笑道:『呀,丞相到了。來,這海邊正有幾塊岩石,便在這裏坐了吧。家老,搬幾壇酒來!』

    『海』雖不大,岩石卻是地道,光滑平坦,臨『海』突兀而立,明月之下風聲蕭瑟,竟是別有一番韻味。片刻之間老酒搬來,就着幾塊軍中常見的干牛肉,三人便對坐飲了起來。

    『司馬兄,樗裏兄,』張儀笑道:『人生終有聚散,我三人共事二十餘年,只怕也到了各謀出路的關口。張儀鞍馬未歇,便來與二位相聚,為的便是各明心事,好將樞要國事對新朝有個交代,亦公亦私,惟求真心便了。』

    『嘿嘿嘿,』樗裏疾先笑了:『我看司馬兄是雄心不老,還想打幾仗呢。』

    『哪裏話來?』司馬錯淡淡笑道:『我在後園徜徉,原本是要思謀個落腳之地,看來看去,還是燕北遼東合於我心?』

    張儀有些困惑:『燕北遼東山水粗礪,一暴十寒,不合隱居,司馬兄如何要去那裏?』

    『嘿嘿,我明白了,司馬兄兵心不死,還想找個用武之地呢。』

    『偏這黑老兄賊精。』司馬錯苦笑道:『不瞞張兄,司馬氏世代兵家,不宜居於飽暖秀美之地。燕北遼東有胡人之患,戰火連綿,族人振奮為生,也不致衰敗。至於司馬錯自己,能了抗擊匈奴胡人之微末心願,也便知足了。』

    張儀不禁慨然一嘆:『司馬兄痴兵若此,卻何以要離開?以秦國之雄兵,以將軍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圖?』

    司馬錯笑道:『張兄當知,你我三人,我是第一個該走的,不能留的。古往今來,為將只是一朝。哪個君王願將兵權留給隔疏老臣?況且,新朝上將軍的人選,已經是明着的了。』

    『明着的?能是誰?』張儀卻有些驚訝。

    『先是甘茂,再是樗裏疾,而後兩人顛倒。』

    『嘿嘿嘿,』樗裏疾不禁笑個不停:『你這話巫師一般,教人心裏打鼓,黑肥子能做上將軍?』

    司馬錯沒有一絲笑意:『先做半年丞相,再做上將軍。』

    『卻是為何?』樗裏疾也不笑了。

    司馬錯卻笑了:『天機不可預泄也,無可奉告。』

    驀然之間,張儀想起秦惠王的話,內心便不禁佩服司馬錯的冷靜透徹。甘茂與樗裏疾,都是所謂的文武全才,而大凡文武全才,卻在文武兩方面都不能達到自成一家的超凡境界。國君可任為武職,亦可任為文職。對於新君嬴盪這樣嗜兵的國君,自然以上將軍為第一要職,自然要他最信任的大臣來做上將軍,這個人只能是甘茂!但嬴盪在權力穩定後,便極有可能親自執掌兵權,那時,升遷甘茂做丞相,讓明達而不專權的樗裏疾做名義上將軍,而實際上嬴盪自己便是三軍統帥,自然便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如此一揣摩,司馬錯的預言便盡在情理之中。

    張儀便點頭笑道:『有樗裏兄留朝,畢竟好說多了,秦國或可度過危局。』

    『嘿嘿嘿,如此說來,張兄也要走?』

    張儀笑道:『如何?我不該走麼?張儀此等人,唯先君惠文王此等君主用得。新君不合用我,徒然相互掣肘,何如早去?』

    『蘇秦去了,張儀去了,司馬錯也去了,這天下可是寂寞了許多呢!』樗裏疾一聲嘆息,張儀與司馬錯竟大笑起來。

    三人直說到四更方散。張儀回到府中,嬴華緋雲竟在書房中等得偎在一起睡着了。見張儀回來,倆人便咯咯笑着醒了過來。張儀笑道:『你倆睡吧,我要草個上書呢。』嬴華便嬌嗔道:『不睡!我倆要和你了賬!』張儀驚訝道:『了賬?了甚賬?你還想將丞相府帶走不成?』緋云『吔!』的一聲,便笑軟在嬴華懷裏。嬴華咯咯笑道:『你才想將丞相府揣在懷裏呢。我倆要做夫人!不許你拖!』張儀恍然,一陣哈哈大笑,便一邊一個將兩個麗人擁在懷裏:『都做幾次夫人了,還想做?好!今夜便讓你倆再做夫人了!日後呀,天天做夫人!』緋雲便紅着臉笑道:『吔!羞不羞,就知道讓人家那樣做夫人!人家偏要那樣做夫人,要洞房花燭!』三人便笑做一團。

    笑得一陣,張儀道:『我要辦完三件事,倆個小哥兒才能做夫人。一是上書請辭,二是明日見君,三嘛,便是清理了那班方士。』嬴華笑道:『方士不用你清理,緋雲已經將他們打發了。』張儀驚訝道:『他們來過了?你如何打發的?』緋雲笑道:『吔!那兩個方士難纏呢,硬要一萬金,說是此行驚動了海神,回去要建造海神台謝罪!我與姐姐商議,將相府的六千金全給了他們,他們才嘟噥着走了。還神術長壽呢,活生生勒索騙錢吔!』張儀便笑了:『小哥兒童心無忌,偏是說穿了。殊不知,日後有多少君王甘心受騙呢。』想想又對嬴華道:『你那黑冰台卻是大機密,得了結一番呢。』嬴華笑道:『有人上心呢,我困在王宮那幾天,還不就在了結黑冰台?早沒我事了。』張儀霍然起身道:『如此我便來草書,兩三日內我們便走。』

    嬴華看看緋雲,緋雲便回身從書案上拿來一卷竹簡:『吔,看看,如此寫法可行?』

    張儀大是驚訝:『你寫的?』

    『吔!姐姐說,我寫,不行麼?』

    張儀不再說話,打開竹簡,卻見一篇整齊娟秀的小篆赫然在目,不自覺高聲念了起來:『臣張儀頓首:臣蒙先王知遇,執相印二十餘載,些許微功,不足道矣!今臣年邁體衰,不堪國事繁劇,欲歸隱林泉,以開後繼之道。我王聖明神武,定能克成先王遺願,成就秦國大業!臣雖遠在山林,亦常為我王祈禱也!』張儀念罷,喊了一聲『好!』,又呵呵笑道:『只是肉麻了一些,不象張儀了。』嬴華笑道:『但象張儀那般「我士也驕」,能走麼?蠢!』

    張儀大笑:『好!便肉麻一回,待我明日送上便了。』

    『不用你送。我們這便走。有人會送的。』嬴華突然認真起來。

    張儀一陣愣怔,一陣思忖,終於點頭笑道:『有妻如此,張儀之福也,走!』說罷便抱起嬴華大步出門。庭院中一輛篷車已經備好,緋雲悄聲笑道:『姐姐已經讓居家物事上路了,你但走人便是。』張儀笑了笑:『有兩個狐精,我便只做大丈夫了,操個甚心?』嬴華在張儀臉上打了一掌笑道:『美死你了!』張儀笑着狠狠親了嬴華一口,便鑽進了篷車。

    天色放亮,紅日躍上咸陽箭樓時,轔轔篷車已在北阪之上了。

    嬴華打開車簾笑道:『小妹,我們為夫君老哥哥唱支歌兒如何?』緋雲在車轅上笑不可遏:『吔!還夫君老哥哥呢,真是膩歪了!』張儀的鐵杖敲打着車轅,也是大笑不止:『這老哥哥麼做得好風光也!好,我也唱!』

    三人放聲唱了起來,那卻是張儀故鄉的【魏風】:

    園有美桃

    其實佳餚

    心之怡也

    我歌且謠

    不知我者

    謂我士也驕

    桑者閒閒

    行與子還

    十畝之間

    行與子逝

    不知我者

    謂我心氣高……

    『啪』的一聲,緋雲揚鞭催馬,篷車便湮沒在清晨的霞光之中了。

    『老哥哥你說,目下咸陽如何?亂了麼?』嬴華笑着叫着。

    『天知道!老哥哥如何知道?』張儀一陣大笑,笑聲便隨着山風在山塬間飄飄蕩去。  

打開手機掃描閱讀

收藏 書評 打賞

上一頁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