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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第二節 孤帆漂篷水成冰

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發佈:福哥

2020-6-10 01:35

    正是盛夏酷暑的時節,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個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趕路。

    嬴駟被公父的憤怒嚇壞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右庶長交了太子印信,又辦理了遊學士子的關文,天不亮便出了櫟陽南門。他只有向南向西兩條路可走。東面、北面都是被魏國佔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國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馬,否則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廣人稀的山野裏。想來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櫟陽,高聳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駟一鼓作氣,想趕到南山再歇乏,誰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腳下。這裏空曠寂涼,竟是舉目不見人煙。嬴駟已經走得渾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陣清水,便躺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囫圇睡去。半夜忽然醒來,渾身竟被蚊蟲叮咬得奇癢難忍,一陣亂抓亂摳,身上已經滿是血絲。想爬起來趕路,卻聞深山裏陣陣狼嗥虎嘯,嚇得不敢動彈。腳板又疼得火燒一般,脫去皮靴布襪一摸,腳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着牙硬撐。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啃下一個隨身攜帶的干餅,便咬着牙又站起來上路了。日近正午,走進了南山腹地的主峯,遙遙南望,只見大山層疊連綿,仿佛一根根支撐藍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過客,也是三三兩兩的楚國商人。嬴駟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擱,用短劍砍了一根樹枝削成木杖,拄着一瘸一拐的繼續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勢開始變低,儘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陣卻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經是日頭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駟卻高興得大叫起來!

    山下是一片河谷,樹林中冒出縷縷炊煙。山坡上散佈着一片一片的金黃谷田,竟沒有一塊荒蕪的禿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塊整齊,隱隱可聞雞鳴狗吠之聲。

    嬴駟顧不得細看,便拄着木棍瘸下山來。到了谷底,卻發現這裏竟是世外邦國一般!林木茂密,綠草如茵,牛羊悠閒的在河邊自由吃草,竟無一人看管。啾啾鳥鳴,陣陣花香,一條小河嘩嘩流淌。河畔山腳的石屋點綴在一片片的小樹林裏,就象一副山水圖畫。嬴駟不禁愣怔半日,向離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過一片小樹林,便見一圈低矮的石牆,中間門樓挺高,大門卻是洞開,庭院裏一個中年女人正在理桑葉。

    『敢問大姐,這裏是秦國,還是楚國?』嬴駟小心翼翼。

    女人抬頭,咯咯咯笑個不停,『喲!你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吧,昏了頭不成?楚國遠呢,這兒是秦國,商於縣黑林溝,知道麼?』女人說着,放下手裏的桑藍站了起來。

    嬴駟恭敬的拱手道:『敢問大姐,這裏村正是誰?我想見他。』

    『喲,你可算找對了。我家夫君,就是村正,一會兒就回來。我還沒問,你是何等人?咋個稱呼你?』說話間,女人打量着這個蓬頭垢面雙腳流血的年輕人,一副驚訝的神情,似乎有幾分懷疑。

    『大姐,我乃遊學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幾次。』

    『我說呢,原是個小先生。請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來。』女人反身進屋,片刻提來一個大陶罐和幾個大陶碗,將陶碗一溜擺開,利落的挨個斟滿,『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謝了,大姐。』片刻之間,嬴駟竟將五六碗涼茶牛飲而盡。

    女人嘖嘖嘆道:『遊學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餓了呢。』回身便走進屋中,拿出了一盤似紅似黑的軟麵餅和一塊熟肉,放到石板上,『先點點飢,再待飯時,呵。黑面的,裏面加了柿子,多咥幾個!』臉上竟是憐惜有加。

    嬴駟道一聲謝,便風捲殘雲般吃光了麵餅熟肉,見女人靜靜的看着他,大覺難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饑渴難忍,有失禮數,大姐見諒。』

    女人笑道:『喲,快別那樣兒,坐着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餓怕了呢。有過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沒有,更別說麵餅和肉塊子了。這幾年呀,日子好過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國去了。』說着說着,女人眼圈便紅了,轉身又走到院中井口邊,三兩下便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塊石板上,『來,你脫了衣服,沖洗一番。我去給你拿兩件男人衣服來。』

    嬴駟還沒來得及答話,女人便進了屋子。想了想,嬴駟還是脫去了又髒又臭已被山石荊棘掛得破爛不堪的長袍,用木瓢舀着清水向自己頭上身上猛潑,頓覺一片清涼酣暢。剛從皮囊中拿出一塊干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着兩件衣服走了出來,『來,換上。小先生莫嫌棄,我男人只有這件長布衫,見縣令才穿穿的。看看,合身不?』

    嬴駟穿上長衫,雖略顯寬大,卻是乾爽風涼,大覺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謝大姐,秦庶容當後報。』

    『喲,說哪兒去了?老秦人都是熱腸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麼?』笑着說着又是一番打量,『嘖嘖嘖,小先生還是個俊氣後生呢。這麼年輕就出來遊學,父母放心?』

    『父母?』嬴駟搖搖頭,『母親早去了。父親,不要我了。』

    『啊?為個甚來?』

    『父親嫌我學業不前,趕我出門,遊學天下,增長見識。』

    『嘖嘖嘖,』女人大為感嘆,『嚴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哪象我那兒子,就能種地當兵。』

    『大姐,你兒子當兵了?他,不怕當兵打仗麼?』

    『咳,那個憨貨,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着眼淚,臉上卻是明亮的笑容,『怕當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現今庶民當兵,殺一個敵兵,官府就給一級爵位,男人們都爭着搶着打破頭了。連老頭子們都想去呢。』

    『老頭子?老人,也想當兵?』嬴駟大為驚訝。

    『想,想得厲害呢。』女人笑着說着,『老頭子們打了半輩子仗,就想圓個爵位夢,改換門庭嘛。早年,山裏人都是賤民隸農,當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頭一個。能保住命回鄉過窮日子,就算萬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誰不想掙個爵兒?誰不想榮歸故裏風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頭子,你說他們憋氣不?』

    『哪?如何是好?』嬴駟竟有些着急起來。

    『別急呀你,現今這官府,就是有辦法。非但獎戰,還獎耕呢。農戶納糧,超過官定數兒一倍,也賜爵一級呢。老頭子們當不了兵,就可着勁兒侍弄莊田,比侍弄女人還上心哩,勁兒大着呢。』女人咯咯咯笑着,說得神采煥發。

    『哪?有人得爵位了麼?』

    『咋個沒有?我們黑林溝四家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識得字,門口瞧瞧。』女人驕傲的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門。

    嬴駟進門時饑渴睏乏,沒有留意,此時連忙走到門口一看,卻見門額正中四個大銅字鑲嵌在雪白的藍田玉裏國賜造士!轉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賀大姐了。』

    女人笑得臉上綻開了花兒,『好!大姐受這一拜。你還是個白身士子嘛,不違禮數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村?』一個沙啞的嗓音從身後門口傳來。嬴駟回身,卻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粗壯男人大步走來,手中提着鐵耒,身上穿着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着嬴駟。

    女人笑道,『黑九,這位是遊學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這便是我家夫君。』

    嬴駟謙恭的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參見造士大人。』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說是那麼說,當真行禮不成?來來來,快進來坐。』將嬴駟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聲大氣對女人嚷嚷,『快弄飯咥,有事等着呢。』

    女人笑問:『兒子呢?他不咥?』

    『咳,他們十來個要走的小子,纏住了老兵頭黑三,要聽軍中規矩,還要練功,喊他不動。別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沖一下子。』說着,便打起一捅水沖洗起來。

    片刻之間,女人已經將一大盆燉山豬肉、一大盆涼拌青葵擺了上來,又端來一盤熱騰騰的麵餅和兩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嘗嘗自家釀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來,先生請。』

    嬴駟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下了那清涼滲脾的米酒,拱手道:『村正,我已經在商於官府記名遊學,請村正關照。』說着從皮袋中拿出關文。

    黑九接過端詳,『我只識得這紅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遊學,所到處免金而食,就是不許講【詩】論【書】,知道麼?其餘你自己看着辦,有為難處就對我說。來,咥飽!』黑九還過關文,大吃大喝起來。

    『村正放心,我不會【詩】【書】。我習農學,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裏吧。兒子一走,正好,有一間房子空着呢。』

    『多謝村正。』嬴駟很高興,他能看出來,村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過飯,天色已經暮黑,村正便匆匆出門了。女人還沒收拾完,嬴駟便靠在石板上睡着了。一覺醒來,滿天星斗就在頭頂眨眼,谷風習習,很是涼爽,竟全然沒有山外的炎熱酷暑。坐起來一看,身下一張大草蓆,身上一塊粗布被單,石枕頭旁邊放着自己隨身不離的皮袋,原來自己就睡在院中!聽聽屋中似乎沒人,嬴駟不禁有些害怕起來,拿起皮袋翻開,一樣物事不少,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正在此時,遙遙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還伴隨着一片笑語喧鬧。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輕聲叫道:『黑嫂。大姐。』卻是沒有人應答。

    想了想,嬴駟便背起皮袋,悄悄出門,循聲向村中走來。

    穿過一片小樹林,便看見小河邊的打穀場上紅光閃爍人聲鼎沸。嬴駟心中驚訝疑惑,莫非有亂民暴動?!他從皮袋中輕輕抽出短劍,悄悄的爬上林邊一座土丘,小心翼翼的向打穀場張望。但見場中一排皮囊鼓風爐噴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幾名赤膊壯漢掄着大錘正在叮噹錘打。圍觀的男女老幼熙嚷喧鬧,黑九夫婦的聲音特別響亮。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麼?對,絕不是打造農具的樣子。嬴駟不禁大疑起來。秦國素來缺鐵,鐵料鐵器全數由官府控制,連菜刀也是櫟陽的國府作坊打造好登記售出,如何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難道衛鞅新法允許民間私鑄兵器了?即或如此,鐵料哪裏來的?莫不是楚國偷運鐵料過來,在這裏製造民亂?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櫟陽!

    正在思緒緊張紛亂之際,卻見場中鐵工將紅光未斂的兵器塞進水瓮,頓時騰起大團大團的熱氣。片刻之間,兵器從水瓮抽出,略經鍛打,便交給旁邊的鐵工開刃。開刃後又立即交給下手的七八個老人在大石上磨起來。一頓飯工夫,一排明光閃耀的長劍便擺在了爐前的大石板上!

    嬴駟不禁大為吃驚,便想偷偷離開這個山村。正在這時,卻聽到黑九的高聲大嗓,『縣工為黑林溝立功,多謝了!』縣工?如何還有官府工匠?嬴駟更是驚疑,便想看個水落石出。這時只見場中一個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溝大義鑄劍,繳五十石餘糧換來鐵料,又請縣府督造,守法助國,乃有功義舉。本工師當稟明縣令,為黑林溝父老請功!』

    一個白髮老人高聲道:『咱是為自家兵娃子有個趁手傢伙,多殺幾個魏狗,立功掙爵兒!又不是咱上陣,冒個甚功?』

    全場轟笑,一片亂喊:『對!兵娃子們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鳥!』

    黑九高喊:『兵娃子們,好好跟姑娘道個別,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聲中,青年男女們便三三兩兩的隱沒到樹林裏去了,場中只剩下老人家長收拾場子,招呼工匠們吃喝。嬴駟一陣輕鬆,連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頭便睡。朦朧中只聽黑九夫婦的屋中一直在說話,夾雜着隱隱的哭聲笑聲,直到東方發白。

    清晨起來,黑九夫婦已經做好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嬴駟明白,那是專門為兒子餞行的。黑嫂眼睛紅紅的,卻又興奮的忙進忙出,全然不象悲傷的樣子。黑九從房中喚出兒子向先生行禮。嬴駟連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為國赴難,請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喲,這是咋個講究?小先生應喚他侄兒才對呢。』

    嬴駟道:『兄台比我年長,自當尊重。請大姐許我,各叫各的吧。』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就各叫各的。你倆也做個朋友,山不轉水轉呢。』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識一個,高攀先生了呢。』

    嬴駟笑道:『兄台從軍,不妨去掉那個「竹」字,就叫黑茅,好聽好記。』

    黑九夫婦一齊笑道:『好好好,就叫黑茅!讀書士子,就是不一樣呢。』

    『謝過先生。』英武憨厚的黑茅樂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飯!』黑嫂指着院中長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駟堅決推辭,將黑茅推到了上座。桌上擺了滿滿六個大陶盆,一盆燉山豬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醬豬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蘿蔔燉羊腿,一盆清煮整雞。黑嫂又提來一壇米酒,給各人斟滿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邊。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來,為這小子立功掙爵兒,幹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氣干下。黑嫂放下陶碗,卻眼睛紅紅的背過身去。

    黑九大笑,『哭個鳥!黑茅立了軍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還怕沒人葬埋咱這把老骨頭?真是婦人見識。』

    嬴駟心中一動,『敢問村正,黑茅可是獨子?』

    黑九高聲大氣道:『本來不是。夏忙時老二給官府納糧,黑天山路,滾溝了。』

    『村正,不是說新法徵兵,不取獨子麼?』嬴駟驚訝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聲,『國府體恤庶民,咱庶民也得體恤國府,是不?沒變法那些年,黑林溝一窩子隸農賤民,整天餓得娘的前心貼後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國去了。就有十個八個兒子,又能咋個樣?還不是餓死凍死掙死?變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國的人都回來了,誰不說黑林溝翻了個兒?』黑九長長一嘆,『人,得有良心哪。沒人當兵,這土地,這莊園,這好日子,能守得住麼?滿村的老頭子都要當兵,咱個獨子,就捨不得麼?』

    『可是,縣府能讓他去麼?』嬴駟不安的問。

    『老二的事,誰都不知道。我對村裏說,老二是出山幫親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呵。』黑九神秘的笑着叮囑。

    嬴駟默默點頭,心裏竟是一陣莫名的悸動。

    黑嫂卻抹抹眼淚笑道:『別說了,黑茅去,我也沒攔擋嘛。黑茅,兒雖是獨子,陣前可不興貪生怕死……』一句話沒說完,黑嫂已經泣不成聲。

    黑茅霍然站起,爬到地上咚咚咚給父母叩了幾個響頭,粗聲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兒不立功,誓不還家!』

    黑九大笑,『好兒子!有志氣!走,該送你們上路了。』

    嬴駟陪着黑嫂一起來到山口小道時,太陽已經升上了半山。只聽一陣轔轔車聲,三輛兵車從山外駛來。黑嫂笑道:『那是縣府派來接兵的。你看,他們出村了。』只聽一陣悠長的牛角號聲,大群村民簇擁着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當先一幅紅布,大書『黑林溝義勇新兵』。青年們後面,是村中小青年們抬着的十二張木案,每張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長劍。來到山口,黑九向兵車前的縣吏拱手高聲道:『黑林溝十二名義勇新兵,送到。』

    縣吏拿出一卷竹簡高聲點名,查對無誤,一揮手,『新兵換甲!』

    新兵一個個魚貫走到兵車前,從縣吏手中接過一套鐵衣,又回到木案前將原先布衣脫去,換上黑色甲冑,頓見人人精神倍增英氣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頭們,獻酒壯行!』

    十二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齊聲喝道:『黑林溝,英雄酒!後生上陣莫回頭!』十二名鐵甲新兵鏘鏘然列隊,單腿跪地,雙手接過陶罐咕咚咚一飲而盡,霍然站起,齊聲高喊:『飲得英雄酒,上陣不回頭!』

    黑九又大喊一聲:『姑娘們,贈劍!』

    十二名紅衣少女噙着淚花,各自走到戀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長劍,雙腿跪地,將長劍高高舉過頭頂。新兵們雙手接過長劍,向戀人深深一躬。

    少女們站了起來,齊聲唱起了悠長的山歌:

    君有長劍兮守我家園

    我有痴心兮待君回還

    兩心無悔兮悠悠青山

    征人遠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歸來兮布衣高冠

    日月無改兮桑麻紅顏

    深情的歌聲中,新兵們拱手辭鄉,跳上兵車,轔轔遠去了。

    嬴駟眼見黑嫂搖搖欲倒,連忙扶住。望着遠去的兵車,黑林溝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駟也早已經是雙眼朦朧,心中禁不住的顫抖着。

    那一夜,嬴駟徹夜未眠,聽着屋中黑九夫婦的喁喁低語,看着夜空的滿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麼,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過去。

    光陰如梭,倏忽之間嬴駟在黑林溝一住就是三年。本來,他是可以早早離去的,可是總覺得不能離開。他到秦楚邊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縣去了,但都是一兩個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溝。嬴駟終於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茅回來,想親自看到黑九夫婦和他們唯一的兒子的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溝父老已經有了深厚的情誼,黑九夫婦待他又象兄嫂又象父母,使他時常感慨不已。反覆思忖,嬴駟覺得不能再等了,他畢竟不能老死在這裏啊。他還要順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這年春天,嬴駟終於決定要離開黑林溝了。

    消息傳出,村民們竟扶老攜幼的將嬴駟送到山口。這個送塊干肉,那個送張獸皮,交口誇讚秦庶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先生,日後一定能做大官兒。嬴駟堅決推辭了父老們的禮物,答應日後一定再來拜望黑林溝父老。

    黑九夫婦感慨唏噓着又將他送到山口。黑嫂抹着眼淚塞給嬴駟一袋鐵錢,『兄弟呀,你兩手空空的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帶上這點兒錢,路上方便些個……』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說秦庶老弟,何必四處遊學奔走?反正黑茅也不在,我們就一家人過了。將那個女子娶了來,分一方田,掙個爵兒,再生幾個兵娃子,多好!』

    嬴駟雙眼含淚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當待黑茅兄回來再走,奈何還要完成修業。黑茅兄榮歸之日,我一定回來。秦庶告辭了。』

    『哎哎哎,別急。』黑嫂趕上來悄聲問,『她,咋個沒來送你?』

    『誰呀?』嬴駟笑道。

    『還有誰呀?黑棗!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與你相好了?老實說。』

    嬴駟大笑,『哎呀大嫂,黑棗是個好姑娘,可我,和她沒有事兒。』

    『你?沒有和她進過林子?』黑嫂一臉驚愕。

    嬴駟認真搖頭,嘆息道:『黑嫂,我豈敢做那樣的事,絕然不會的。』

    黑嫂輕輕嘆息,『黑棗生得美,方圓百十裏難挑。可性子烈着呢,誰都知道,她只對你唱歌兒,不理別個後生。山裏女娃兒,那就是將心給你了呢。』

    嬴駟默然,又向黑九夫婦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個紅裙少女當道而立。

    正在偊偊獨行的嬴駟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棗,秦庶走了。』便要從少女身旁繞過。

    『慢着。』少女嘆息一聲,『秦庶,你真的不帶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無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閃動着眼波,『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咋個不敢帶我走?』

    『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嬴駟冷冰冰的。

    少女卻頑皮的笑了,『秦庶,咋個要騙自己?你,為難麼?』

    嬴駟低頭沉默,不敢抬頭看那對熱烈真誠的眼睛。少女也靜靜的看着他,不說話。良久,嬴駟終於開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沒有資格去愛。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隱藏着何等兇險,甚至哪一天,我會被人突然殺掉。我已經跌進了深淵,我連做一個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織田園的可能都被剝奪了。我只能,永遠與不知道來源的危險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屬於我,我只能一個人漂泊……告辭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聲,追到嬴駟身前擋住,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兒,仔細打開,一隻綠瑩瑩的玉塤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聲道:『我聽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尋常人,我知道。你有那麼多愁苦煩惱,有那麼多常人沒有的心事。我想鑽到哥哥心裏去,化開它們。黑棗甚也不怕,哥哥,帶我走吧。』

    嬴駟默默而堅決地搖搖頭。

    少女嘆息一聲,『秦庶哥哥,這是我從小吹的綠玉塤,今日送給哥哥做個念想。請大哥哥吹一曲【秦風】,黑棗兒唱支歌兒,為哥哥送別,好麼?』

    默默的,嬴駟從少女掌心拿起碧綠晶瑩的玉塤,略一思忖,悠長高亢而又充滿憂傷與激烈的【秦風】歌謠曲便在山谷迴蕩開來!少女燦爛的笑臉上,灑滿晶瑩的淚珠兒,美麗的嗓音直上雲中: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河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相合

    乃敢與君絕……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駟面前,猛然抱住他熱烈長吻!

    嬴駟手足無措間,少女卻猛然鬆開雙手,跑向山頭,縱身撲下了懸崖!

    『黑棗!』『小妹!』嬴駟嘶聲大喊着撲到懸崖邊,卻只有一縷紅布在呼嘯的山風中悠悠飄蕩。

    嬴駟雙手抱頭,跌坐在懸崖山石上失聲痛哭。

    嬴駟在懸崖邊上哭了一個時辰,才猛然醒悟過來,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荊棘劃掛成了襤褸破絮,身上臉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峽谷的亂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卻已經是一具頭破血流的冰涼屍體了。嬴駟抱起少女屍體,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塊山溪旁的平地上,奮力用短劍掘出一個大坑,四面用石塊鑲住泥土,將少女屍體平展展放進坑中。坐在少女身體旁想了好大一陣,嬴駟又從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長衫蓋在少女身上,這才跳上地面,找來一塊石板蓋在坑上,將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個圓圓的墳墓。喘了口氣,嬴駟又用短劍砍下一段枯樹,削去樹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駟猛然一揮短劍,大喊一聲,右手食指頓時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駟撿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書『貞烈山女嬴駟亡妻』八個大字!字方寫完,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陽照亮山谷的時候,嬴駟才睜開眼睛。一看右手,嬴駟大吃一驚,那根斷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還用一片白布包紮着!再一看,身上還蓋着一件布衫,身旁還放着一塊熟肉!嬴駟大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張望,卻是杳無人跡。愣怔半日,對着上天長長三拜,又對着少女墳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頓山溪水,吃了那塊熟肉,便艱難的開始爬山……

    爬上山來,嬴駟便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關,便向隴西跋涉。

    十年過去,嬴駟已經走遍了秦國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國佔領的河西地區。最後,他回到了關中,來到了郿縣,住在了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白村。這時候,他已經快三十歲了,長髮長須,精瘦結實,膚色粗黑,地道一個苦行農事的農學士子,任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國太子。

    又是夕陽暮色,一個肩扛鐵鋤赤腳布衣者走出了田頭,步態疲憊散漫的向白村而來。走着走着,他倚鋤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從田中除下的雜草,從他身後興沖沖趕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飯如何?我娘的燉羊肉美極了。反正你也是孤身遊學,一個人回去冰鍋冷灶的。』少年聰敏伶俐,一串兒話說得鈴鐺般脆,卻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謝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氣了。我白山在村裏,和誰都不搭界,就高興和你說話。秦大哥有學問,老族長都說,你不是個尋常人哩。』

    『農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尋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憊的笑笑。

    『不管咋說,我就喜歡你,沉沉的。我白山,沒有朋友。』少年臉色暗淡下來。

    秦大哥摟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說着話已經來到村邊一個普通的磚房院落前,與村中其他宅院相比,這家顯然要貧寒一些。少年在門外放下青草,才輕輕叩門。厚厚的木門『吱呀』開了,一個頭髮灰白卻是一身整潔布衣的婦人站在門內,臉色平淡得幾乎沒有表情。

    『娘,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那活潑生氣頓時消失。

    『見過先生。』婦人稍有和緩的面色中,依舊透着一種蕭瑟落寞。

    秦大哥將鐵鋤靠在門後,深深一躬,『秦庶見過前輩,多有叨擾了。』

    『先生莫得客氣。山兒,帶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們到大屋坐吧。』說着便將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這間簡樸寬敞的客廳隱隱散發着一種敗落的貴族氣息。面前是磨損落漆的長案,膝下是色澤已經暗污的毛氈坐墊,屋角一座陳舊的劍架上還橫着一支銅鏽班駁的短劍,再裏邊就是一架已經用舊布包起來的竹簡。點點滴滴,都透漏着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來點燈。』白山說話間將一盞帶有風罩的高腳銅燈點了起來,屋中頓時明亮。白山又從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個紅布封口的罈子,『秦大哥,這壇老酒尋常沒人動,今日我們幹了它。』

    門輕輕推開了,白夫人端着一個大盤走了進來,將三個帶蓋子的精緻陶盆擺在長案上。白山打開蓋子,卻是一盆熱騰騰的燉羊腿,一盆藿菜,一盆關中秦人最喜歡的涼苦菜。一轉身,白夫人又端來一個小盤,拿出兩雙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盤熱熱的白麵餅。雖是家常,每一樣卻都整治得甚是精緻乾淨,雪白青綠,香氣撲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傳統,尋常農家的飯菜絕然不會做到如此精細講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飯,請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問:『娘,我與秦大哥,飲了這壇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點點頭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潑起來,拿出兩個細脖子的銅觶斟滿,『秦大哥,不是你來,娘不會讓我飲酒。來,我們幹了!』舉觶一碰,咕咚咚飲了下去,卻嗆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秦大哥,這,可是我第一次飲酒,好辣!』

    秦庶也是臉上冒汗,笑道:『慚愧,我也是第一次飲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驚訝,『秦大哥該三十多歲了吧?二十歲加冠大禮,必要飲酒的,你沒有?』

    秦庶搖搖頭,『我少小遊學,長久離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嘖嘖嘖一陣,『秦大哥,你如何那麼多與人不一樣?哎,你沒覺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於白村人?不尋常麼?』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麼?』

    『咳,不說也罷。』白山脹紅的臉上雙眼潮濕。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為快。』秦庶慨然又飲一觶。

    白山也猛然飲了一觶,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明亮的眼睛中溢滿了淚水,『這不是愁,也不是苦。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十五年了,我與娘相依為命。那麼大的家,那麼大的勢,那麼多的人,就那樣風吹雲散了。秦大哥,你說,你相信天命麼?』

    『小兄弟,你父親呢?村族械鬥,死於非命?』

    『不。被太子嬴駟殺死的。』白山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

    秦庶猛然一抖,銅觶『咣!』的掉在石板地上,連忙撿起,充滿關切的問:『小兄弟,這,這太子,為何要殺你父親?』

    『當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時節,我父親領着車隊給太子府繳糧。不知何故,十幾車糧食都變成了沙石土塊。那個太子不分青紅皂白,便殺死了我父親,又狠毒的殺了白氏十多口青壯。從那以後,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說,這不是仇恨麼?』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還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這糧食,如何,竟能變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閃出異樣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長案上,『天曉得!我白氏舉族明查暗訪了十幾年,還沒查出這隻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個太子麼?』

    『恨。他行兇殺人的時候,還沒有我大。秦大哥,你說,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國君還了得?咳,聽說他被國君廢為庶人,趕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裏,也算是罪有應得呢。否則,我都要殺他,更別說地下冤魂了。』

    秦庶臉色煞白,沉重的嘆息一聲,『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國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講究個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報,否則還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兩大仇人,死了一個,剩下這個一定要查出來,殺了他!加冠之後,我就和你一樣流浪遊學,查訪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報了仇,我再請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聲音?你聽!』秦庶臉色驟變。

    靜夜之中,隱隱約約的女人哭聲若遊絲般飄蕩,悽厲悲愴,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陰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親靈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過去。

    三更時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後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喝多少酒,他不會在一個深沉多思滿懷仇恨的少年家裏放縱自己,流浪的歲月,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亂了。是那個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麼?是那一家的森森陰冷迷亂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獨自站在小院子裏望着無垠的河漢,他喟然長嘆。嬴駟啊嬴駟,你的稚嫩、偏執與衝動,埋下了多麼可怕的仇恨種子?一個少年尚且對你如此刻骨仇視,更別說整個孟西白三族和無數擁戴變法的民眾了。在他們心目中,秦國太子是個歹毒陰狠的狼崽,他們期盼這個太子早早的死於非命,他們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國君,否則,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傳聞?嬴駟啊,你在國人心目中已經死了,在公父的心裏也已經死了。你,你現下算個什麼東西?漂泊十多年,公父從來沒有尋覓過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絲聯絡,也早早沒有了。看來,公父的的確確是將自己當作廢了的庶民,遺忘了。也許公父早已經大婚,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兒子,他為何一定要記掛這個幾乎要毀掉秦國變法的忤逆的兒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遊歷,嬴駟對公父的怨尤,早已經隨着他的稚嫩煙消雲散了。秦國山野滄海桑田般的變化,也使他對變法的偏執怨恨,隨着腳下的坎坷變成了一縷飄散的煙霧。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卻使他驀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國朝野的處境一個被歲月無情淹沒了的棄兒!

    一直堅實沉澱着的希望破滅了,一直錘鍊着的意志崩潰了,一直憧憬着的未來虛化了,一直支撐着身心的山嶽塌陷了。

    嬴駟木呆呆的看着月亮漸漸的暗淡下去,走進屋內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門。是的,天還沒有亮,離開這裏,離開秦國,永遠……

    一陣轔轔車聲與馬蹄聲驟然傳來!憑着多年山野磨練的靈敏聽力,嬴駟斷定車馬正是向他的獨院駛來!莫非有人識破了我的真實身份,前來尋仇?嬴駟一個箭步躥到院門後,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閃亮的短劍便赫然在手!

    『篤篤篤』,有人輕輕敲門。

    『何人造訪?』嬴駟慢悠悠發問。

    『縣府料民,秦庶開門。』

    『縣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麼?』嬴駟冷笑。

    『我乃郿縣令。官府料民,歷來夜間,不失人口,士子不知麼?』

    想了想,嬴駟輕輕拉開橫木,自己卻迅速的隱身門後。

    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進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駟仔細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頭一陣狂跳。

    『嬴駟,你在哪裏?』

    『公父!』嬴駟猛然撲倒,跪伏在地,放聲痛哭。

    秦孝公伸手撫着嬴駟的雙肩,半晌沉默,『駟兒,回咸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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