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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回 明月詩成狀元郎平分柳色 春雷夢醒司員妻誤入桃源

清朝三百年艷史演義作者:費只園發佈:福哥

2020-6-9 02:13

    上回說到載振擬購南妓柳枝,作為詩社冠軍的贈品。諸社友你爭我賽,都做得盈篇累幅,光彩動人。載振看得矞皇典麗一流,像是應制的文章,不是消閒的吟詠。最後得着一張粉箋,寫着寥寥二十個字道:月圓圓似鏡,月潔潔如練。

    珍重告秋風,莫怨班姬扇。

    載振大加賞識,查系前菊部狀元韓琴郎所作。這琴郎從前唱過旦角,溫柔綿邈的,是如玉可人。他又天性好琴,操縵安弦,飄飄然有點仙致。只是襟懷恬澹,賃你達官貴胄,他總對之落寞。倒是孤寒文士,狠肯周旋一二,因而大眾怪他冷僻,嫌他兀傲,門前不免寥落。偏是幾個嗜痂的,天天親臨寓所,仰承顏色。他不過請你喝杯茶,抽個煙,算是格外青眼。曾記得一太常寺少卿,本是世襲的官兒,沒有什麼學問,因為為衙門裏公事清簡,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餘日來探望琴郎。這日少卿瀕行,琴郎隨:『明晚我處南齋張老爺宴客,你可無庸枉駕。』少卿道:『張老爺是什麼人?』琴郎道:『南齋坐監的。』

    少卿想:『我京卿不如他監生?』又妒又氣,嘴裏雖然答應,心裏決定明晚去闖席,看看是何等人物。琴郎知道他不自在,便道:『張老爺難得光顧,你卻天天可到,何妨大量些,讓他一步呢?』少卿獰笑而散。

    次日候到日暮,直向琴郎房裏跨入。外廳已陳設兩席,琴郎正在招呼。瞥眼看見少卿,又恨他憨,又笑他駿,只好佯為不理。倒是張老爺,通名問姓,請他入座。張老爺名鳴歧,號堅白,留京等待順天鄉試,文興酒量,均足辟易千人。同少卿闊論高談,將中外輿圖,說得了如指掌,少卿着實欽佩。從此結為昆弟,常在琴郎處相敘。

    這晚又是少卿柬約,張到席半才來。少卿問他何遲?他說:『山西匪患蔓延,我卻擬一條陳,想請堂官轉奏。』便從衣袋內檢出稿本,遞與少卿。少卿向靴統內插入道:『吃酒罷,這事明日再議。』張亦不復再索,過了兩天,山西布政使放了岑春煊,張卻並不在意,反是少卿趕到南齋,向張作揖道:『尊稿我已代奏了,如今要奉旨出京,特來一別。』張說:『姓岑的與你何干?』他笑道:『我便是岑某。從前在琴郎那邊,恐於官箴有玷,所以官階姓名,都是假的。我名春煊,表字雲階。

    你的恩惠,我決不肯相負。若邀你入我幕府,未免阻你的上進。

    你是取青紫如拾芥一般,我在山西靜聽好音便了。至於使用的銀兩,我自然源源接濟。不論明年會試榜後,得翰林,得部曹,我總竭力替你設法。』張堅白此時恍然大悟。既經木已成舟,何必再加絮聒?又借了琴郎地方餞別,讓他山西去了。堅白春秋聯捷,點入詞館。雲階也撫陝西,督兩廣,把堅白一個編修,特保到廣西右江道。後來雲階還將督印叫他護理。琴郎得了岑家兩人津貼,不復再上舞台。一種喜歡捧角的,偏要稱他的抬步,贊他的嗓音,便有這『菊部狀元』的雅號。他卻並不以此為樂,只喜在文人隊裏,這隨鞭鐙,這班社友並不憎嫌他,聽他按期附驥。不道這一課,他竟裒然居首,壓倒群英。這雖是載振的衡鑑不虛,在牝牡驪黃以外,也系琴郎同柳枝姻緣簿上,早系紅絲,故有這番舉動。柳枝也認識琴郎的,看他溫如衛玠,美比潘安,反有點自慚形穢。只是振大爺有意作合,藉此跳出火坑,未始非計。琴郎萬料不到有此佳遇,知道柳枝風塵已倦,不至重入旋渦。自念半世歡場,於茲結束,也感振大爺不置。

    還有幾多社友,不怨自己落第,反說應讓琴郎,將柳枝稱作『狀元夫人』,擇定九月重陽,替他倆舉行嘉禮。鴛鴦福祿,鶼鰈神仙。那些送對聯的道:得意夜調弦,蜀郡借挑司馬曲。

    多情春結帶,燕台許乞義山詩。

    又有一聯道:流水亦知音,回思一柱一弦,何處聞聲寫清遠?

    東風齊着力。莫道三眠三起,有人顧影想娉婷。

    柳枝出閣的時候,各社友一釵一珥,都要留個紀念。琴郎洞房紅燭,新學畫眉,這一對可意人兒十餘年風月場中,也算閱歷夠了。此番消除綺障,解脫情關,組織一個小家庭。他僻的舞扇歌衫,盡皆拋卻。柳枝支持內政,卻也井井有條。粗服亂頭,比不得曩年修飾。琴郎開着古玩鋪,商彝夏鼎,漢碣秦碑,固然應該點綴,那翡翠的扳指,瑪瑙的煙壺,珊瑚的頂珠,白玉的如意,以及爐瓶瓷石,陳設得十分精彩。他不是同金店掌柜拉攏,便是同王府太監聯絡,高車駟馬,生涯頗多不惡。

    琴郎自在鋪中居住,將柳枝卜居魏染胡同。

    這胡同裏儘是京曹,雖則小小一官,門榜封條,軒昂萬狀。

    琴郎間壁,寓着個姓雷的吏部司員,門上大書『吏部雷寓』。

    那司員原是陝西人,從甲榜出身,未曾帶得家眷。只在京裏納個妾,年紀才二十歲。司員騙他已經斷弦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太太。司員待他卻是和睦得很,有時出去酬應,倒也朝珠補褂,像是正室妝束,大眾都稱他雷太太。

    不道吏部母員同官裏,還有姓雷的,不過是浙江人,拔貢出身,卻住在南橫街。兩家雖同姓同官同司,男子自然相識,婦女是不曾往還的。浙江這個雷司員,卻是風流人物,吟詩賭酒,喜在胡同裏逛逛。他太太是個寧波人,滿嘴『阿達、阿達』,拈酸吃醋是他的本分,口口聲聲說:『你這樣的歡喜窯姐兒,有時把我訪着,一定打得他落花流水。』他丈夫偏要嘔他,偶然在朋友家裏借宿一宵,他總疑心他在胡同裏。其實吏部裏的候補司員,每月有得幾兩俸?油鹽柴米,人情份子,還怕不夠,哪裏有餘錢去干意外的事?但那做太太的,不管丈夫入不敷出,總說丈夫眠花宿柳,有意奚落他。這雷太太有這蓄氣,只是鑽縫打眼,想尋丈夫的破綻。誰知他所用的家人,也幫着主母,攻訐主人。這日行經魏染胡同,看見『吏部雷寓』的門條,便悄悄告訴同儕道:『我老爺果然納妾了,住在某處,太太管得這樣凶,依然沒用。這不是新聞嗎?』一傳兩,兩傳三,早有婢媼送入太太耳朵裏。太太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忙傳家人進來問話,說:『你跟老爺幹得好事。』家人道:『太太明鑑,這與奴才何干?奴才只是看見門條,嘴閒說了一句,究不知是也不是?』太太道:『姓雷的或者還有,吏部裏怕還有姓雷嗎?你導我前去走遭,我決不說你露風的。』家人拗不過太太,只得替他套車子,帶了僕婦,一逕來到魏梁胡同。

    僕婦是雞毛當令箭似的,敲開了門,大呼:『太太來了!』

    那陝西雷司員的妾還道來的是女客,趕忙出來迎接。不道雷太太跨下車子,便指着雷妾罵道:『不要臉的淫婢,你竟敢躲在這裏,不來見我嗎?』雷妾朝他一望,頭上梳個圓髻,身上穿件半新不舊的綢衫,一雙八字腳,短而且扁,滿面橫生的肉紋,氣吽吽地指手畫腳,卻聽不懂他說的話。雷妾是北京人,固然不知道寧波話,也不知道陝西話。看了這種神氣,料定是正室太太由原籍趕來。想起雷司員娶他時候,何等恩愛,後來也不曾有甚齟齬。今番到了這顆魔星,後半世如何過活?所以打了這個青天霹靂,只是嗚嗚咽咽地哭,一句話不曾回答。雷太太更加揚威耀武。雷妾身邊的家人僕婦,再三相勸。說:『且待老爺回來再講。』雷太太還是嘮叨不休。只見門外走進個人來,年約三十以外,長袍短褂,足登烏靴。家人忙迎出去,叫聲:『老爺!』雷太太倒怔了一怔,那雷妾帶哭帶喊,扭住那人道:『你不是說太太歿了嗎?我才嫁你,如今走出太太來罵我,你如果要攆我,我立刻便走,用不着他來趕我!』那人驚惶失措道:『放手罷!我的太太死了三四年,你不要活見鬼!

    你說的話,我不懂,哪裏有我的太太?』雷妾道:『坐在左邊的,究竟是誰?』那人打量了雷太太一眼道,『怪嚇!這何曾是我的太太?』雷妾聽了這話,登時轉悲為怒,指着雷太太道:『那裏來的潑婦,闖到別家宅子裏來,冒認丈夫?真真太不愛臉了!』雷太太被他一罵,覺得那人不是丈夫,這婦人當然不是丈夫的妾。正在為難的時候,那人道:『太太不是浙江雷司員的夫人嗎?我也姓雷,我也是吏部司員,不過我的籍貫是陝西罷了。你太太要管你家老爺納妾,應該打聽明白才是,這樣胡鬧,是不興的!我看同官分上,全不計較。太太請回府罷,以後須得放慎重一點。』雷太太如同春雷夢醒,知道誤入桃源。

    聽了陝雷的熱諷冷嘲,不怪自己的鹵莽,反怪家人的錯誤,含着一包眼淚,剛剛返身走了幾步,跨下台階,雷妾同飢鷹撲食一般,兩手抓住道:『你看我們老爺長得俊,所以來登門求售的。既然認我們老爺是你的丈夫,今夜你陪着老爺睡罷,我到情願奉讓。來得去不得,我要看你這三頭六臂的婦人。老媽子,你把這婦人拖進來,叫他到房裏同老爺親熱親熱,橫豎都是姓雷,都是司官,並不辱沒他呢!』雷太太到了這地位,真是進退維谷,幸虧陝雷不為已甚,叫雷妾放他去罷。雷太太臊得滿面通紅,飛步跳上車子,雷妾還拍手大笑。

    雷太太回到家裏,攆掉了誤報的家人,受了丈夫一頓埋怨,說道:『這是你極便宜的。陝雷又忠厚,又講交情,才肯立刻放手。不然,他送你到坊裏,不認你是我的妻子,弄得明白,你也臉丟盡了。便做不到這樣刻薄,他聽了如君的話,將你留住一夜,雖則他不曾侮辱你,叫我用什麼面目見人呢?我叫你安靜些,原諒些,你等我回來問一聲,都來不及,鬧出這樣笑話,我只好送你到南邊去了。』雷太太起初倒俯首無辭,後來聽要送他回南,便大嚷道:『我知道你是有心驅逐我,好讓你心上人來過日子。你倒不說姓雷的小老婆期待我,反嚕嚕囌蘇,只是說我。要回南,同回南。我不希罕這司員太太,你也不許在京城做官!』旁邊僕婦插嘴道:『老爺、太太是一家人,不要再多話了。老爺合得到魏染胡同走一趟,明日衙門裏可以相見,不然是怪臊呢。』這話提醒了浙雷,便到陝雷那裏負荊請罪。浙雷再三道歉,陝雷反付諸一笑。浙雷道:『我還請姨太太一見。』陝雷也說:『小妾無狀,我已責備一過。此後不再芥蒂了。』浙雷同陝雷彼此閒話,陝雷道:『婦人對待丈夫,嚴加管束,原是婦人的天職。但須要有點分寸,顧全丈夫的的體面,保護丈夫的官聲。若是逞着性子地鬧,對於自己,固然沒什麼效果,對於丈夫,弄得他心傷氣索,究竟有何趣味呢?

    前日我的同年那蘇州吳,你不是說他南人北相的嗎?他是庚午的舉人,到庚寅才中進士,這二十年的北道,寒士如何跑得起呢!全虧他夫人家中主持。那年中了探花,病中納了一個如君,聽得妻妾倒極和睦的。不知為什麼事,蘇州吳將他姨太太送兵馬司遞解回籍了。大約也是吳夫人的雌威呢!』浙雷興辭歸去。

    此事已傳遍通國,同那蘇州吳這案,都說是都元帥的結果。正是:驚鴛打鴨偏逢怒,剖鰈分鶼善弄乖。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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