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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全椒學士慚愧上公車 漁洋夫人慷慨傾私橐

清朝三百年艷史演義作者:費只園發布:福哥

2020-6-9 02:13

    上回說到三年大比,各省舉子會集京師,叫做會試,又叫做公車。因爲各省布政使,每人都填給公車單,以免沿途關津的沮滯,所以公車所過,立即放行。連天津、蘆溝橋、北京崇文門,也不敢過問。這是國家優待舉子的舊制。那公車諸人,有的約伴偕行;有的雇仆同往。在當局固然有金馬玉堂的希望,家裡的妻子,尤其晨聽鵲語,夜卜燈花,盼一個衣錦榮歸,爲黃卷青燈吐氣。至於『狀元』兩個字,婦人家看得格外鄭重,格外榮耀。什麼第一仙人許狀頭呢,什麼狀元歸去馬如飛呢,真是要幾生修到,才得聯爲佳偶。猶記吳山尊學士的夫人,於學士公車瀕行,贈以一詩云:小語臨歧記可真?回頭仍怕阿兄嗔。

    看花遲早尋常事,莫作蓬萊第二人。

    這吳夫人的阿兄,便是孫淵如觀察星衍,曾以第二人及第。

    那山尊學士,名叫做鼎,是全椒人氏。山尊與淵如,並有文名。上年公車,竟讓淵如著鞭先去。吳夫人有謝道蘊的蘊籍,蘇小妹的淵雅。歸向阿兄道賀,還說是天聖韓琦,五色雲見的故事,預爲阿兄將來秋圃黃花作證。然想到山尊這樣才調,也未必久居人下,趁他輕舟南返,依然再三慰籍。

    山尊本是胸懷康灑的人,得失並不介意,與夫人閨房唱和,樂甚畫眉。次年便是萬壽恩科,夫人預備著琴囊書售,還有什麼墨盒呀,筆套呀,大卷子呀,白摺子呀,端整的齊齊楚楚。

    那些被褥衣履,自裘至葛,一律親手打迭。山尊看得如此忙碌,便道:『年年北上,未免累卿,慚愧卑人,竟趁不到五花官誥,如何對得住卿呢?』夫人道:『唐人說得好:向道是龍剛不信,果然奪得錦標歸,妾身的期許夫子,便是如此。我家雖則儒素,這些舟車路費,猶可咄嗟自辦。那些窮途寒軝,東挪西借,還要遭人白眼,風饕雪虐,潦倒長安,這卻真是艱窘呢!』山尊道:『正是。這殘冬的天氣,走這旱道,天未破曉,車夫已隔窗喚起,胡亂淨了面,進點麵食,喝點開水,便要上道。那街衢又不平正,輪子折一折,驢子晃一晃,額角便是一腫,身子便是一震。到得打尖,也不過麵條子烘餅之類罷了。一日行了八九十里,巴到上店過宿。若是城鎮地方,自然眠食舒適些。

    倘在孤村小驛,竟要同牛欄豚柵,一處臥起。可怪這班車夫,晚間吃了燒酒羊肉,都是一絲不掛躺在地下,有的墊些高粱杆子。早間起來,瑟瑟的抖,倒也未見生病。我們重裘暖幛,躲在車裡,還覺左一陣風,右一陣冷。有人做了【登車謠】兩首,倒還入情入理。那詩道:獨鹿獨鹿,邁轉車軸。車隆隆,騾僕僕。泥水深,沒騾足。

    前馬馳,後馬逐。前途遙,向誰宿?日將落,獨鹿獨鹿。

    郎當郎當,殘月在梁,雞聲喔喔驚黃粱。機騾齧草槽之旁,仆去整駕束行裝。紙燈搖搖熒有光,曉煙籠樹凝作霜。問途何茫茫?答雲長復長。長復長,心彷徨,郎當郎當。

    這種公車的苦況,也說不盡言。令兄是天上人了,聽得他請假回籍掃墓,到京恐未必相見。』夫人道:『前日接他的信,說要來爲你餞行。他只請假三月,怕想與你一同起程嗎?』山尊道:『這樣好極了,我也約了一個同年,與淵如亦是舊友。』

    是日天氣陰凍,空中又下了一點微霰。山尊同夫人圍爐飲酒,叫小婢曼聲吟那夫人的詩句。夫人微醺薄醉,正要同山尊斗那尖叉韻,外面報舅老爺到了。淵如風兜雪氅,走進門來,便大嚷道:『妹丈妹子好自在,獨不念我的行路難嗎?』小婢將雪氅接去,淵如又除掉了風兜,也在爐邊坐下,說:『有這現成酒餚,我亦要暖一暖呢。』夫人道:『這是吃殘了,我已令廚房預備。妹子當去親自調羹,你們談談罷。』淵如道:『我來打斷清興,抱歉抱歉。』夫人翩然自去。山尊便問淵如道:『大哥在京半年,學問文章,當然進步不少。近來風氣,又是如何?』淵如道:『妹丈不要提起。從前不過互相標榜,獵取進階。然究竟還纂了幾種書,修了一部史,算是國家右文的幌子。如今這班人死的死,去的去,老成的只知緘默,新進的只知諂媚,造成了植黨營私的隱禍。好在我是閒散的官,還有人勸我拜老師,走門路。我被他們聒煩不過,才請了這掃墓假,轉瞬散館,不能不去了。妹丈你不患功名不得,這氣節是要緊的。』二人正在對話,夫人早督著婢僕,捧了幾樣雞絲魚膾出來。三人再倒金尊,談談兩家情狀,知道山尊於十二月朔日束裝就道。淵如道:『我願把山尊作伴,早幾日到京,也免得臨時侷促。我已經帶了孫升,妹丈可帶人嗎?』山尊道:『桐城方同年,與我合用一仆,三主兩仆,路上也不寂寞。』夫人見了阿兄,自然格外歡喜。

    行期一日近一日了。十一月三十晚間,夫人爲淵如、山尊祖餞,先向淵如道:『大哥此去,應該螭坳用筆,鳳閣論思。

    怕不是星使詞曹,輶軒問俗嗎?』便斟了一杯酒,遞給淵如。

    淵如飲了,便問夫人道:『妹丈前也須敬一杯。』夫人又斟了一杯,遞給山尊。山尊道:『慚愧慚愧,我怕要辜負臨歧小語呢!阿兄的嗔不嗔,我倒不怕。』淵如道:『我決不嗔!你無自餒。』夫人也微微一笑。

    次早驪歌在道,僕夫在門,彼此珍重而別。山尊雖不能夠大魁天下,居然翔步木天,添了這一段科名佳話,還算是公車中好際遇,好結束。

    最可憐的是又窮又老的舊孝廉。他文場蹭蹬了幾十年,還是名心未死,領著了司里的水腳銀兩,七扣八折,走不上一半路,早已罄盡了。新科的可以分分硃卷,打打抽豐,作爲沿途添補,博得文丐二字的頭銜。若過了三科五科,親友也不送程儀了,官紳也不饋贐敬了。得意的同年,分飛宦海;雁杳魚沉,真是厚祿故人書斷絕呢!其餘青氈一片,自顧不遑,那有金錢來壯他人的行色?這種說不出的苦況,反是貧僧托缽,市丐吹蕭,來得爽快。那福建到北京,比江浙更不便利。況且唐王一亂,耿藩一亂,元氣全未恢復。卻有一個許舉人許珌,原是通儒宿學,已經三赴春闈,偏是磨蝎命宮,依舊蓮山垂翅。照例選了一個校官,薄薄有幾兩俸銀,妻孥三口,倒也可弄得溫飽。

    這個許舉人總說:『不中進士,算不得讀書成名。』是年又要故調重彈,實在頻年羅掘俱空,偏又無從借貸,他的妻懇切苦諫,許舉人道:『罷了罷了,我不連累你們便了。』過了幾日,悄悄的襆被航海。一路到得揚州,聽見有人傳說王司李王漁洋,如何慷慨好客。那許舉人在旅館裡,欠著房錢飯錢,還是捧著一卷書,昕夕熟讀。店小二將要逐客,許舉人這一急,真是無天可上,無地可鑽了。想去拜訪漁洋,又恐衣衫襤褸,先爲閽者所呵。然舍此一條,竟無別法。想同年中或者官游邗上的,可向他設法求助;在破簏里檢出一部【齒錄】,翻來翻去,福建並無一人。看到偏省,卻有新城王士禎,他知道便是漁洋,站起身來道:『好了好了!不怕冒昧了。』寫了一張年愚弟的名帖,說要拜司李王老爺。店小二聽他有這朋友,倒反摔掇他速去,又替他借了冠服,叫了肩輿,情願跟他執帖。

    漁洋是廣廈大庇的人,他夫人張氏,尤能勱相夫子,做一個閨閣中之大俠,巾幗中之名流。所以漁洋在揚,這些墨客騷人,都來歸附。平山堂畔,明月橋頭,文酒流連,殆無虛日。

    這天正在書房閒坐,閽者持貼進來,說有同年拜會。漁洋問道:『可是冠服嗎?』閽者答應道:『是。』漁洋道:『請。』懶懶的入內半晌,加了一件套子,帶了一頂帽子,迎了出來。看見許舉人長髯黧面,消瘦異常。那副冠服呢,卻是嶄然一新,望而知爲假借來的。彼此拱揖升炕,互問籍貫。許舉人道:『老同年英年早達,出牧斯民,治譜流傳,是不必說了。這詩名爲南州冠冕,令人欽佩不置!小弟是幾遭勒帛,正如杯弓蛇影,一望先驚,實在慚愧得很。』漁洋道:『不必過謙,今歲是龍頭屬老成了,但是老同年遠道奔波,孑身往返,棲遲客邸,顧影自憐,府上當然有年嫂世兄呢?』許舉人道:『小弟耕讀傳家,尚有百畝先疇,足供饘粥。偏是十年前僥倖一第,南轅北轍,弄得擔石無儲,那苜蓿盤中,這滋味亦可想見。寒荊親操井臼,小兒亦隨侍讀書。近來荒齋中燈影機聲,母子倒相依爲命。只有小弟風塵僕僕,阮籍途窮。荷承老同年交淺言深,小弟不敢不傾吐肝膈了。』漁洋道:『老同年一寒至此,小弟自當越俎而謀。』許舉人謝了又謝,說試期伊邇,三日內即須長征。說罷辭了出來。漁洋請轎送客,把個店小二看呆了,說道:『許老有這樣交情,爲什麼早不去尋他呢?』從此飯也有了,茶也有了,房飯錢也不索了。

    漁洋送出許舉人進來,一路盤算,約莫非三四百金不可。

    這班揚州的鹽商,請他們吃一餐飯,令他們幫忙一二百兩,容易得很。只是我卻近日拮据得很,那裡有此巨款?他又行期急迫,爲他的事,反叫我向人借債不成?看看已到內室,脫去冠服,張夫人看漁洋面色不豫,便問道:『來的是那個同年?』

    漁洋道:『福建姓許的,過路來借川資。這人學問倒還有根抵的,只是暮年未遇,頗有點憔悴可憐的顏色呢!』張夫人道:『你答應他沒有?』漁洋道:『既是公車,又是同年,如何可不答應?』張夫人道:『錢呢,要多少呢?』漁洋道:『鹽商一半,我助一半。我正在綢纓此款呢!』張夫人道:『這事交給我罷,你去辦你的事。你幾時餞他,幾時來向我取錢。』漁洋道:『他謝謝我,我要謝謝你呢!』

    過了一日,漁洋去回拜許舉人,邀他署中夜宴,並約請鹽商作陪。鹽商二百兩早經送到了。漁洋去問張夫人,張夫人果然交出二百兩足紋。漁洋道:『奇了,你這錢向何處弄來的?』

    張夫人道:『我私橐里剩有一雙金條,脫兌了這個數目,你要多也沒有了。』漁洋道:『難得夫人慷慨,成我本志。』外面又報許舉人到了,漁洋讓在書房小坐。肆筵設幾,備極豐腆。

    眾鹽商也陸續而至,自然許舉人首座,漁洋末座。酒至半酣,漁洋從書廚里取出四封紋銀,向許舉人道:『這二百兩是諸位先生的集腋,這二百兩是小弟的盡心。』許舉人聽了,真是喜出望外。他起初不過想十兩八兩,開銷這些房飯錢,再到前途搜括。這一來不特各費有著,還可寄點安家之用。便向漁洋拱手道:『老同年如此垂愛,諸位又如此解囊,小弟若有寸進,再當趨階叩首。否則亦永銘心版,圖個異日結草之報罷!』漁洋又慰藉一番。

    那許舉人酒落歡腸,慢慢提到近數十年詩格,說朱竹垞怎樣旖旎,尤悔庵怎樣纖巧,要一個黃鐘、大呂之音,清廟明堂之器,竟不可得。這也是氣運使然。最怪的是毛西河,他集子後面,附刊幾首女弟子的詩,老同年曾經見過嗎?漁洋笑了一笑。許舉人道:『西河還有序語。』云:昭華既受業傳是齋中,每賦詩必書兼本,郵示予請益。陸續得如干首,留其帙不忍毀去,遂附刊於雜文之後云云。

    漁洋道:『昭華又是什么女子呢?』許舉人道:『說是崑山徐姓。』其時移燈添酒,已漏下三鼓了。許舉人匆匆辭別,翌晨便渡淮河而上。這西河同那昭華,也確有一段的文字因緣。

    正是:笑看玉勒鳴騶去,爲拔金釵執贄來。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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