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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亂頭粗服俠妓試刀叉 蠻袖弓鞋可兒傳楮墨

清朝三百年艷史演義作者:費只園發布:福哥

2020-6-9 02:13

    上回說到隆武被執,全閩屬清,只有鄭成功尚在廈門一帶。

    這成功本是芝龍之子,芝龍降清,成功大不爲然,便移師南澳,倡義勤王。一面通款肇慶,封成功爲延平王。一面與魯王官屬張煌言諸人,分地駐紮,互相策應。一面改廈門爲思明州,分所部爲七十二鎮,徑奉永曆正朔。聲勢赫奕,縱橫海上。清總督陳錦,都統金礪等,由舟山破了魯王,來攻成功。那陳錦乘著得勝的兵威,總道成功一鼓可下,誰知成功械精糧足,頗難奏凱。屢與參謀商議,苦無善策。部下這班內史,勸陳錦停戰固守。這時是順治九年。

    這年七月七日,陳錦在營中大排筵宴,慶祝雙星,百戲俱陳,還招致一班營妓,管弦絲竹,鼓吹昇平。那些營技,本是從漳、泉諸郡擄掠來的,還有隆武宮人,羼雜其間。清兵轉戰南來,免不得盡情蹂躪。偏是陳錦雖則連牙開府,依然登徒好色,姬妾滿前,到得奉命出師,冷帳孤幃,久傷岑寂,又遇著成功如此驍勇,弄得進退維谷。是夜酒落歡腸,燕燕鶯鶯,捧觴上壽,已有飄飄欲仙之致。內中有一個營妓,年逾二八,嬌小玲瓏,楚楚風姿,十分綽約。然卻亂頭粗服,兩鬢蓬鬆,旁邊插著幾枝金釵,卻較她妓展長少許,合座並不在意。你問問姓名,問問住址,她總是顰眉不語。陳錦料她羞澀,憐他嫵媚,也不去催迫她,便喚內史李進忠上來探聽。進忠道:『她原是從前的宮人,城破後流落到此。姓薛名鳳子,才充了兩個月營妓,憂傷憔悴,只是不肯上來承值。今晚是與民同樂,姊妹們勸她上席,她還不曾梳洗。如此不諳禮節,總要大帥恕她。』

    陳錦道:『亂離身世,綺麗年華,實命不猶,尚有何話可說?

    昔人云「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我卻不計較這些。但是她既爲宮人,總能彈唱,何不以一闋侑酒!』薛鳳子還不答話,經不得李進忠一再催促,才慢慢的抱了琵琶,轉軸撥弦,慢聲唱道: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唱完了又敬了陳錦一盞。這班文武僚屬,知道陳錦屬意,大家竭力慫恿,酒闌燈灺,將薛鳳子挾入帳中。外面李進忠等五人,擊鼓傳籌,往來不絕。銀河耿耿,肅靜無嘩。看看斗轉參橫,晨曦將上,轅門外大吹大擂,部下將士頂盔貫甲,祇候聽令,只待大帥升座。豈料三梆發過,偏沒有陳錦的蹤跡。彼此噥噥私語,說道:『大帥直上巫峰,一時竟不肯下來了。』

    都統金礪,看得李進忠等目動言肆,又不向內帳催請,防得有變,便排眾直入,李進忠等又遮擋不住。一進帳門,揭開一看,只叫得一聲:『阿呀!』原來陳錦已經血肉模糊,僵臥被外了。薛鳳子早不知去向。帳旁几上,還擺著金釵兩枚。金礪驚魂未定,李進忠已持刀擁進帳來,後面還跟著幾員裨將。進忠便道:『我輩本是明朝將士,爲什麼幫著索虜殺戮同胞?我等願將城池獻與鄭延平王,爾等願隨者隨,不願者散。陳錦貪功失算,漁色嗜飲,早應除卻。延平王密遣俠妓,乘機致命,是保全他一個囫圇屍首。你們看得薛鳳子一個小小女子,爲什麼有這手段,有這膽量?你們只將金釵拔開一看,便知道了。』眾人聽了這話,面面相覷。還是金礪果將金釵拔開一支,內有小刀一柄,細如柳葉,其光卻閃閃逼人。再拔一支,便藏著一股小叉,銛鋒無比。進忠又道:『你們可認明了嗎?一刀一叉,都是純鋼百鍊而成。上面還淬著藥水,只要見血即死。薛鳳子向來是延平王府侍婢,幼年在漳、泉爲妓,如今在府中郡主麾下。我等是歸附延平王久了。陳錦屍首,裝了棺木,交金礪帶回北京,讓虜主看看,曉得延平王利害。陳錦這顆首級,我等是要獻功的。』金礪抱著陳錦大哭。進忠早割下首級,帶著一隊人馬去了。

    成功得了消息,想把金礪一網打盡。金礪棄了漳、浦等縣,節節退保。成功至此,一氣規復漳、泉各屬,鳳子之功,實亦不小。後人有詩讚曰:果從衽席起戈矛,拚卻微驅報國讎。

    如夢佳期君記否?哀聲譜入四弦秋。

    後來閩人敬慕鳳子,凡有插髻首飾,都排著刀叉兩項,以爲紀念。鳳子歸到府中,將經過情形,告訴成功,成功大加稱賞。

    只有清朝聽得成功跋扈,知道一時難敵,不如轉作羈縻,乃與同安侯鄭芝龍密商,叫他寫書相勸。外面派了使臣,帶著成功的兄弟鄭渡,齎詔渡海,願割福、興、泉、漳四府屬地,讓與成功,只要他剃髮投誠。成功在報恩寺見過清使,只是不肯答應。經不起鄭渡再三說項,道:『兄若不降,父命難保。』將家書交與成功,成功慨然道:『忠孝不能兩全,我有復書你且帶去。』那復書上道:兒以孤身,僻居海隅。嘗欲效秀夫之節,修包胥之忠,借報故國,聊達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繼而四府之命又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談席未終,賴使嘵嘵以剃髮爲請。嗟嗟!今中國土地數萬里,亦以淪陷。人民數萬萬,亦已效順,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禮樂,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僅留爲殘明故跡者,兒頭上數根發耳。

    令而去之,一旦形絕身死,其何以見先帝於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傑,未有可以威力脅者。今乃嘖嘖以剃髮爲詞。天下豈有未稱臣而自去發者乎?天下豈有彼不實許,而我遂以實應者乎?天下豈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請剃髮者手?天下豈有事體未明,而遂欲糊塗了事者手?父試思之,兒一剃髮,將使諸將盡剃髮耶?又將使數十萬兵士皆剃髮耶?中國衣冠,相傳數千年,此方人性質,又皆不樂與滿夷居。一旦變其形,勢且激變。

    爾時橫流所激,不可抑遏,兒又竊爲滿夷危也。昔吾父見貝勒時,甘語厚幣,父今日豈盡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賜也,非滿夷之所賜也。兒志已決,不可挽矣!倘有不諱,兒只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

    芝龍將原信呈奏清帝。攝政王知成功志不在小,先將芝龍革爵圈禁,通諭沿海沿江守將,協力防範。成功滿想會合張煌言諸人,渡浙入江,逐流而上。蘇皖漸定,成功又被清師殺得一敗塗地。海澄守將黃梧,部將施琅,又先後降清。成功料廈門難守,遂由澎湖進攻台灣。

    台灣本是一個荒島,從前芝龍卻安插一班福建難民,叫他就地開墾。後來被紅夷占據,辟做三城,一叫台灣,二叫基隆,三叫淡水。成功想藉此根據,紅夷那裡敵得過成功,自然乞降遠去。成功遷國到台,真是島上田橫,海中徐市。然規模卻也不弱,依舊稱臣永曆。只有張煌言不以成功渡台爲是,貽書相責,然已無可挽回了。

    成功在台灣,自建王府,又爲其妹建郡主府,軒敞宏麗,殆無其匹。這郡主卻是成功的幼妹,將門出將,武藝是不必說了,還會飛檐走壁,一日千里。成功的母親,原是日本皇族,部下練有一隊女軍,因爲猝不及防,在安海慨然殉難。成功既痛父降,又悲母歿,故將妹子異常優待,封爲南安郡主。郡主也願效忠明室,所以丫鬟龍媼,沒一個不有點拳勇。外面練軍三隊,均按老母遺制:一隊是訓練,一隊是偵探,一隊是諜報。

    薛鳳子爲了暗殺陳錦得功,升爲偵探隊首領。諜報隊首領,叫做秦可兒,是廣東南雄人氏,年只一十九歲。訓練隊首領,由郡主自兼。

    秦可兒貌美如花,身輕似燕,大可與隱娘、紅線頡頏。平時繡襖錦衣,束縛得身材窄小。便是凌波羅襪,也不過一鉤新月。鞋尖上還裹著兩瓣鐵葉,山程水驛,都能飛渡。成功既在海外,清將已把關津口隘,堵得鐵桶似的,要想傳消遞息,談何容易!

    偏是永曆方面的瞿式耜,常有密報到台。說孫可望如何封了冀王,李定國如何封了秦王,如何死了清將孔有德,如何坑了清將尼堪,湖南、四川等省,似有恢復的希望。成功屢復密信,叫精細士卒,從間道遞去,全被清營邏卒獲住。因之悶悶不樂,便來與郡主籌一善策。郡主道:『我聞得父母及二哥,均爲索虜所害,我輩斷無投降之理。如今雖占得此島,終究不是了局。明帝既靠得住半壁,我輩仍應由閩入粵,互爲聲援,這事非請教瞿式耜不可。那些孫、李諸王,未必毫無異志。如兄王怕得魚沉雁杳,倒是妹子部下有個秦可兒,堪充此選。』

    成功道:『不是諜報隊首領嗎?這樣婀娜纖弱,那能走這遠道!

    萬一被清營截住,身體性命,恐怕都保不住。』郡主道:『且傳他進來一看。』便叫侍婢速召諜報隊首領秦可兒。不到片時,可兒已翩然直入,在成功及郡主前行過了禮。成功一望可兒的妝束,頭上帶著的是氈笠,身上裹著蠻錦短襦,兩隻袖子,扣著聯珠樣的排扣。下面玄帶緋褲,扎住兩脛,足下仍舊是一雙弓鞋。左脅懸弓,右脅掛箭,手裡執著薄如紙、白如雪的短刀。

    站在旁邊,有一種英武的氣象,那裡像那巾幗女子?郡主道:『王爺有個差使,要叫你到桂林下書,你願去麼?』可兒道:『郡主派充諜報,這本是可兒的責任。雖硝煙彈雨,劍簇槍林,也不敢躲避。書在那裡?可兒便於今夜五更起行,討得回書,前來銷差。』成功道:『可兒不要性急,我自有處分。』郡主叫可兒暫退。成功回府,便命幕府修書,約定日期,親自渡台接應。把這書用綿紙謄寫,裝入蠟丸,然後諄囑可兒小心從事。

    可兒乘著星稀月黑,一聳身上了樹林,比飛隼還要迅速。

    穿州過府,看看將到桂林。打聽式耜已經敗亡,永曆被李定國、白文選逼到雲南,依那劉文秀了。可兒想到成功一番囑咐,郡主一番保舉,這一封書,總須遞予明臣,才算事畢,斷沒有中途折回的道理。便從旱道趕到雲南,見得宮闕巍峨,城池鞏固,儼然是王者的行都。進得城來,投宿一個客館,沸沸揚揚,都說定國護衛永曆,非常恭順。因爲孫可望興兵犯駕,內外盤查奸細,異常嚴緊,可兒想了一會,不如將式耜的書,投與定國。

    探聽定國的晉王府,便在行都左近。晚膳以後,換了這夜行的妝束,潛入府中。這李定國正在與部將計較,說何事可用白文選,何法可降馮雙禮。可兒暗暗嘆道:『真忠臣也!』定國退入私室,還在燈下檢治文書,左右只站著三五個衛隊。可兒從檐際飛下,搴簾而入,道:『延平王府下書人秦可兒叩見王爺。』

    定國嚇了一跳,衛隊便想來抓人。可兒不慌不忙,呈上蠟丸,定國才向可兒眨了眨眼,卻是蠻袖弓鞋一個女孩子,便道:『看坐。』衛隊剖開蠟丸,定國一看,是成功上式耜的書,回頭對可兒道:『他叫你下書桂林,你如何到雲南來?』可兒將始末情形,述了一遍,說:『如今皇帝全仗王爺了。延平王有這義舉,只有求王爺鑑察。』定國聽她伶牙俐齒,不亢不卑,便說:『明早奏過皇上,領回書罷!』次日果有回書,還加了一封詔敕。

    可兒回台以後,成功正要起兵,永曆已竄入緬甸了。成功守著台灣,傳了三世,沿到二十餘年,才入清朝的版籍。成功可算得一代偉人,只是他渡台以後,廈門都爲清軍所有,屍橫遍野,血流成渠,這班人算是劫數。還有那求死不得的婦女,要想草間偷活,自然俯首順從;若要烈烈轟轟的吐一口氣,也顧不得粉身碎骨了。正是:落花不待逢春雨,勁草何嫌御疾風?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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