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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編憶語為小宛傷神 開閏集聽妥娘話舊

清朝三百年艷史演義作者:費只園發布:福哥

2020-6-9 02:13

    上回說到冒辟疆在李宛君寓中,提起小宛,抖出一捲紙來。

    宛君自然搶着先看,丁繼之、張燕築也圍繞攏來。那捲首卻題着【影梅庵憶語】五字。宛君道:『為什麼用這「憶」字?怕小宛妹妹已經香消玉殞麼?』宛君不忍再看,遞給繼之。繼之逐漸展開,約有四十條,共萬餘字。起首有廣平宋既庭的題詞四首道:秦淮弦管拍天明,綠酒紅燈滿院迎。余亦當年曾末座,至今猶憶小秦箏。

    何堪重唱渭城詩?半是微之與牧之。名士風流都未墜,天寒翠袖不勝思。

    好事誰過揚子云?撲巢老手雅能文。遠山眉黛今如畫,未必文君勝宛君。

    江南巨擘兩尚書,酒扇歌旗各自舒。三十年來成一夢,挑燈話舊復誰如?以下詩呀詞呀,題得不少。接着便是【影梅庵憶語】正文,卻用的清硾白紙。四周拓上淺碧折枝梅花,中間界着烏絲闌寫着簪花小楷。宛君只在繼之手中痴痴的望着。還是丁繼之乖覺,便將卷子卷好安放几上,對着辟疆道:『冒老爺何不把董太太情形,告訴大娘,省得她如木偶一般站着。這卷子裡的話。老朽也讀不完,大娘又懂不來,究竟董太太如何?』辟疆大聲道:『死了。』繼之道:『何日死的?』辟疆道:『順治七年正月之初二日。』宛君不聽猶可,聽得小宛已死,便跌足大哭道:『小宛妹妹,有家有室,有這樣郎君,有這樣夫人,年紀才二十七歲,偏要拋撇而去。像我這樣苦命,散盡數萬金,遠涉數千里,年華老大,仍舊在這秦淮河上,何不也早點跟了妹妹去呢?』帶說帶淚,辟疆也忍不住泣數下行了。繼之又對着宛君道:『哭有什麼用?還不如聽冒老爺談談。』辟疆看得宛君涕不可抑,也過來相勸,便道:『小宛從前的事,你們也約略得知。我與他自從醉後一見,病後一見,他即以身許我。我與他渡滸墅、游惠山,歷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凡二十七日,我卻辭他二十七度,他畢竟不肯拋棄我,短緘細札,責諾尋盟。後來買舟江行,遇盜幾殆,我還不肯挈歸。幸得錢牧齋為之理債,為之落籍,才算我冒辟疆的副室,上下內外大小,他卻能安置妥貼。雖日事畫苑書圃,而爪壺鹽豉之屬,靡不躬親手制。即後來舉家避難,小宛亦隨地保全。在我病的百日百夜中,茗碗藥爐,噓寒問暖,若沒有小宛,我死久矣!如今小宛之死,吾不知小宛之死而吾死也!』宛君收淚問道:『妹妹是什麼病呢?』辟疆仍將紙卷抖開,指着末一條道:『這便是病源。』宛君看着念道:三月之杪,余復移寓友沂友雲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余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三鼓別去。余甫着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閒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妾亦於是夜夢數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咸來相告哉!

    宛君念罷,說:『這不過說到夢,並沒有說到病。』辟疆道:『昔人云「荀奉倩不哭而神傷」,余寫到此處,心都傷了,那裡再寫得出病情,寫得出病狀?總之,三月以後,纏綿到了十二月,淚枯骨瘦,顧影自憐,強起整理妝奩,對着鈿合釵環,摩挲不忍釋手。九月初,黃菊將放,猶捲簾飽看一回,又攬鏡審視一回,顧余曰:「往聞余兩人相見時,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至今豈可復得哉?」余以他語亂之。

    豈知一線情絲,從此砉然而斷?荊妻焭焭,老母浩浩,姨姑垂矜,汍瀾相吊。他卻死得值,只是苦了一個我。桐音既寂,茗香不溫,在這四十韶光中,編成這一卷【憶語】。我並不是侈談奇合,假篆聲詩,學那一般好事的人,盜名欺世,卻又恐怕好事的人,麻姑幻譜,神女浪傳,杜撰些不經之詞來。我所以留此一卷,藉手報他,諒他亦死而無恨。還有一幅小像,卻是褪紅衫子,綰着芙蓉小髻,尚是前幾年畫的,正在征人題詠。

    此外則有【奩艷】一編,紅箋細字,算是遺筆,惜不能帶來,與諸位一閱。』宛君道:『冒老爺的待小宛妹妹,真是情文交盡。我們姊妹一場,雖則世變時移,舊誼總依然存在。我想趁香君妹妹在祇陀庵里,托她設一小宛妹妹神牌,將這【憶語】重錄一通,供在香案,朝晚誦經追薦。冒老爺你看行得否?』辟疆道:『甚好。香君既在祇陀庵里,我也要去望望老社嫂。

    只是黃絁入道,不比得紅粉依人,還仗宛君先容才是。』宛君道:『冒老爺既然要去,我便托香君妹妹拜一天懺,邀幾個小宛妹妹的手帕交一敘。』辟疆道:『營齋營奠,都是我的。我固然比不得元微之俸錢十萬,也不至長安乞米呢!』約定次日由宛君知會香君,第三日起建道場。

    屆期,辟疆早至祇陀庵,宛君便迎了出來。後面隨着一個玄裳玄裙的女子,又有一個道姑,布衣布履,真如黃面瞿曇。

    辟疆認得是李香君,還叫了一聲『盟嫂』。香君打個稽首道:『俗事不談,舊緣已斷,請冒老爺上殿拈香。』辟疆反無言可答,只得在經幢面前拜了佛像,又到小宛幾前立奠一爵。退下來坐在客堂,知道這玄裳玄裙的,便是鄭妥娘。宛君道:『從前秦淮姊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貴的要算顧橫波、柳如是,節烈的要算馬婉容、葛蕙芳。卞玉京蟬蛻而去,嚼然不滓,亦是有數人物。只苦了頓文一人。鄭姐姐是未出南都一步,興亡聚散,離合悲歡,較他人來得清楚。聽說寇白門姐姐,也要回南來了。』大眾閒談一回,辟疆付了香金,辭別宛君而去。

    辟疆去後,香君對宛君道:『冒公子昔年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今亦年逾四十,鬚眉如前矣。小宛妹妹雖則短命,卻不薄命。』妥娘道:『小宛妹妹不曾死呢,外邊沸沸揚揚,都說被北兵劫去。我卻不敢相信。這個時候,比不得豫王南下的時候,可以劫了劉三秀做福晉。如今怕沒有國法嗎?』妥娘將【憶語】翻閱一遍道:『結果隱約得很,可疑可疑!』宛君道:『鄭姐姐呀,杯蛇市虎,是要以訛傳訛的。你不見孔雲亭近來新編的【桃花扇傳奇】嗎,為着香君妹妹一段佳話,卻把眾人牽連進去,屢次說你妥娘不妥。遠道傳述,不是把你認作實事嗎?』妥娘道:『孔雲亭算得什麼?我有錢大宗伯這首詩,亦足以自豪了。』便朗誦詩句道: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

    閒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宛君道:『你這人未免勢利,只認得錢大宗伯。還有人替你辯白的四首,你為什麼不背出來,給香君妹妹聽聽?』妥娘道:『那個的手筆?我卻沒有知道!』宛君道:『如此我背給你聽如何?回去買本【秣陵集】讀讀,便不負那人了。』妥娘道:『快背,快背!』宛君慢聲吟道:傳世詩篇總擅名,當年誰似鄭如英?流傳閏集今猶在,何處青溪繞石城?

    羅袂春寒絕妙辭,桃花紅濕雨絲絲。詞人月旦真無定,雪嶺才登又墨池。

    回首鶯花舊院春,板橋流水碧鱗鱗。只應水繪園中客,解說秦淮四美人。

    孔雀荒庵易夕曛,消愁何處酒微醺?雙趺何與詞人事?也唱當年白練裙。

    鄭妥娘道:『好詩,好詩!老年得此知己,可惜美人遲暮。

    這段姻緣,只好教氤氳使者,記在來生簿子上了。』宛君道:『鄭姐姐這種話語,雖系遊戲,便是招謗的原因。我們如今是弱草輕塵,動輒得咎,那裡還比得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光景?』

    妥娘道:『這話我不謂然。我自從由前及後,約有三十餘年,鴻爪雪泥,留着幾多痕跡?還記得藍田叔替我畫着八幅鏡屏,道為我現身說法。第一幅叫十三學得琵琶成;第二幅叫甘瓜剖綠出寒泉;第三幅叫多少樓台煙雨中;第四幅叫回眸一笑百媚生;第五幅叫鬟梳嫽俏學宮妝;第六幅叫阿奴絡秀不同老;第七幅叫寄語東風好抬舉;第八幅叫夜深忽夢少年事。我向來落拓慣的,要同那班瑟瑟縮縮的人,聚在一起,沒說沒笑,有什麼趣?我的孫女都長成了,他們說我倚老賣老也好,說我老而不死也好,我回想從前這座南京城,公侯戚畹,甲第連雲,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於弟,湖海賓游,那個不挾彈吹簫,經過趙李?每開筵宴,便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叫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墜珥遺簪,真是欲界的仙都,昇平的樂國。余懷心【板橋雅記】中,播摹得何等細膩,刻畫得何等精深!偏是我能夠胡謅幾句詩,撞着這位如皋冒伯鱗,還是辟疆的伯叔行呢。無端把我同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稱為秦淮四美人,忙得錢大宗伯編起【閏集】來。其實我是鹵莽的人,況不知針黹,又不知烹飪,所以只在秦淮廝混。那些輕易嘗試的人,正如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韙汗出,入峽谷,至敗北生降而後已。澹心顏找室曰:「佳俠含光。」用着漢武悼李夫人的故事。我如今春花秋月,等閒度去,那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的氣概,未曾落人之後呢!』香君道:『罪逆罪逆!佛菩薩在上,鄭姊儘管信口開河,宛君姐姐何不勸戒一聲?』妥娘道:『呸!香君妹妹又來了,假如侯公子不遭阮髯的打擊,與妹妹雙飛雙宿,便拜求你到祇陀庵來做庵主,也未必輕於一顧。便是宛君妹妹,胥生尚在,還不知怎樣做比翼鳥,做連理枝,知道有什麼祇陀庵?只有我老妥,心直口快,沒有一點遮攔。大約丁繼之諸人,諸位妹妹,尚還認得那花面蔑片張魁,弄得貧無立錐,靠着賣茶販芙蓉露糊口。然在板橋瓦礫場邊,每一吹洞簫自遣,還是李貞麗的娘,住在矮屋中聽得出張魁官簫聲,彼此嗚咽久之。徐青君公子,更不忍談了,竟孑然一身,與庸丐為伍,甘心為人受杖,倡條冶葉,見了還要揶揄他。虧得林兵備查還他一座花園,隨能賣花石、貨柱礎,以終餘生。那班閨秀名媛,千日慣養嬌生,被北兵掠去蹂躪的,往往視同草芥,這又從何處說起?我老妥是桑田滄海,閱歷殆遍,只是塵心未死,不特同香君妹妹齋魚粥鼓,淡飯黃齏,是做不到,便同宛君妹妹錦衾獨旦,也有點不自在。我有四首詩念出來,你們可知我興趣,但不可罵我口孽。』便道:偷卷羅幃看璧人,泥他歡笑逗他嗔。碧梧枝上棲幺鳳,試聽清聲第一新。

    躍馬橫戈鼎力扛,自攜短榻剔蘭釭。無遮會上天魔舞,徹夜團成大體雙。

    左旗右鼓競相當,莫怨須髯似戟張。甘露仰承霜俯搗,本來顛倒是鴛鴦。

    扶上巫山力已非,管他燕瘦與環肥。海棠不許梨花壓,蝶夢蘧蘧側徑飛。

    念完了還問宛君道:『你解得否?』宛君笑道:『鄭姐姐,你把這詩附入【閏集補遺】如何?或者畫出來大家賞鑑賞鑒,比藍田叔鏡屏上的畫,還要值錢呢!』三人說說笑笑,香積廚中,早排上午膳來。先向小宛幾前,上酒焚紙,才入座舉箸。

    忽然香火道人,領了一個人進來說:『北京的寇太太到了,在宛君寓中候着。』妥娘道:『宛君姐姐請便,我在此小坐一回,煩你致聲寇家姐姐便了。』正是:黃土長埋寫信杳,朱門誤入燕絲歸。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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