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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水滸傳70回本作者:施耐庵發佈:福哥

2020-5-25 18:50

    當下秦明和黃信兩個到柵門外看時,望見兩路來的軍馬,卻好都到:一路是宋江、花榮;一路是燕順、王矮虎;各帶一百五十餘人。黃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橋,大開寨門,接兩路人馬都到鎮上。宋江早傳下號令:休要害一個百姓,休傷一個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劉高一家老小盡都殺了。王矮虎自先奪了那個婦人。小嘍囉盡把應有家私--金銀財物寶貨之資--都裝上車子;再有馬匹牛羊,盡數牽了。花榮自到家中,將應有財物等項裝載上車,搬取妻小妹子。內有清風鎮上人數,都發還了。眾多好漢收拾已了,一行人馬離了清風鎮,都回到山寨裏來。

    車輛人馬都到山寨。鄭天壽迎接向聚義廳上相會。黃信與眾好漢講禮罷,坐於花榮肩下。宋江叫把花榮老小安頓一所歇處;將劉高財物分賞與眾小嘍囉。王矮虎拿得那婦人,將去藏在自己房內。燕順便問道:『劉高的妻今在何處?』王矮虎答道:『今番須與小弟做個押寨夫人。』燕順道:『與卻與你;且喚他出來,我有一句

    話說。』宋江便道:『我正要問他。』王矮虎便喚到廳前。那婆娘哭着告饒。宋江喝道:『你這潑婦!

    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個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將冤報?今日擒來,有何理說?』燕順跳起身來,便道:『這等淫婦,問他則甚!』拔出腰刀,一刀揮為兩段。王矮虎見砍了這婦人,心中大怒,奪過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順交並。宋江等起身來勸住。宋江便道:『燕順殺了這婦人也是。兄弟,你看我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團圓完聚,尚兀自轉過臉來叫丈夫害我。賢弟,你留在身邊,久後有損無益。宋江日後別娶一個好的,教賢弟滿意。』燕順道:『兄弟便是這等尋思:不殺他,久後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眾人勸了,默默無言。燕順喝叫小嘍囉打掃過屍首血跡,且排筵席慶賀。

    次日,宋江和黃信主婚,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做媒執伐,要花榮把妹子與秦明。一應禮物都是宋江和燕順出備。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親之後,又過了五七日,小嘍囉探得事情,上山來報道:『青州慕容知府申將文書去中書省,奏說反了花榮、秦明、黃信,要起大軍來征剿。』眾人聽罷,商量道:『此間小寨不是久戀之地;倘或大軍到來,四面圍住,如何迎敵?』宋江道:『小可有一計,不知中得諸位心否?』眾好漢都道:『願聞良策。』宋江道:『自這南方有個去處,地名喚做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裏,中間宛子城、蓼兒窪。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軍馬,把住着水泊,官兵捕盜,不敢正眼覷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馬,去那裏入伙?』秦明道:『既然有這個去處,卻是十分好。

    只是沒人引進,他如何肯便納我們?』宋江大笑,卻把這打劫『生辰綱』──金銀──一事,直說到劉唐寄書,有金子謝我,因此上殺了閻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聽了,大喜道:『恁地,兄長正是他那裏大恩人。事不宜遲,可以收拾起快去。』只就當日商量定了,便打並起十數輛車子,把老小並金銀、財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裝在車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馬。嘍囉們,有不願去的,齎發他些銀兩,任從他下山去投別主;有願去的,編入隊裏,就和秦明帶來的軍漢,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軍。山上都收拾得停當,裝上車子,放起火來,把山寨燒作光地。分為三隊下山:宋江便與花榮引著四五十人,三五十騎馬,簇擁著五七輛車子,老小隊仗先行;秦明、黃信引領八九十匹馬和這應用車子,作第二起;後面便是燕順、王矮虎、鄭天壽三個,引著四五十匹馬,一二百人。離了清風山,取路投梁山泊來。於路中見了這許多軍馬,旗號上又明明寫著「收捕草寇官軍,』因此無人敢來阻當。在路行五七日,離得青州遠了。

    且說,宋江、花榮兩個騎馬在前頭,背後車輛載著老小,與後面人馬,只隔着二十來裏遠近。前面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對影山,兩邊兩座高山,一般形勢,中間卻是一條大闊驛路。兩個在馬上正行之間,只聽得前山裏鑼鳴鼓響。花榮便道:『前面必有強人!』把槍帶住,取弓箭來,整頓得端正,再插放飛魚袋內;一面叫騎馬的軍士催趲後面兩起軍馬上來,且把車輛人馬扎住了。宋江和花榮兩個引了二十餘騎軍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裏多路,早見一簇人馬,約有一百餘人,儘是紅衣紅甲,擁有一個穿紅少年壯士,橫戟立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試,分個勝敗,見個輸贏!』只見對過山岡子背後,早擁出一隊人馬來,也有百十餘人,都是白衣白甲,也擁著一個穿白少年壯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畫戟。這邊都是素白旗號,那壁都是絳紅旗號。只見兩邊紅白旗搖,震地花腔鼓擂,那兩個壯士更不打話,各人挺手中戟,縱坐下馬。兩個就中間大闊路上斗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花榮與宋江兩個在馬上看了喝采。花榮一步步趲馬向前看時,只見那兩個壯士斗到深澗裏,這兩枝戟上,一枝是金錢豹子尾,一枝是金錢五色幡,卻攪做一團,上面絨絛結住了,那裏分拆得開。花榮在馬上看了,便把馬帶住,左手去飛魚袋內取弓,右手向走獸壺中拔箭;搭上箭,拽滿弓,覷著豹尾絨絛較親處,颼的一箭,恰好正把絨絛射斷。只見兩枝畫戟分開做兩下。那二百餘人一齊喝聲采。

    那兩個壯士便不鬥,都縱馬跑來,直到宋江、花榮馬前,就馬上欠身聲喏,都道:

    『願求神箭將軍大名?』花榮在馬上答道:『我這個義兄,乃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風鎮知寨小李廣花榮。』那兩壯士聽罷,扎住了戟,便下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聞名久矣!』宋江、花榮慌忙下馬,扶起那兩位壯士道:『且請問二位壯士高姓大名?』那個穿紅的說道:『小人姓呂,名方,祖貫潭州人氏。平昔愛學呂布為人,因此習學這枝方天畫戟。人都喚小人做小溫候呂方。因販生藥到山東,消折了本錢,不能彀還鄉,權且佔住這對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這個壯士來,要奪呂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廝殺。不想原來緣法註定,今日得遇尊顏。』宋江又問這穿白的壯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貫四川嘉陵人氏。因販水銀貨賣,黃河裏遭風翻了船,回鄉不得。原在嘉陵學得本處兵馬張提轄的方天戟;向後使得精熟,人都稱小人做賽仁貴郭盛。江湖上聽得說,對影山有個使戟的佔住了山頭,打家劫舍;因此一逕來來比並戟法。連連戰了十數日,不分勝敗。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與之幸。』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訴了,便道:『既幸相遇,就與二位勸和,如何?』兩個壯士大喜,都依允了。後隊人馬已都到齊,一個個都引着相見了。呂方先請上山,殺牛宰馬筵會。次日,卻是郭盛置酒設席筵宴。宋江就說他兩個撞籌入伙,湊隊上樑山泊去投奔晁蓋聚義。歡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將兩山人馬點起,收拾了財物。

    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這裏有三五百人馬投梁山泊去,他那裏亦有探細的人在四下裏探聽;倘或只道我們真是來收捕他,不是耍處。等我和燕順先去報知了,你們隨後卻來。還作三起而行。』花榮、秦明道:『兄長高見。正是如此計較,陸續進程。兄長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馬,隨後起身來。』

    且不說對影山人馬陸續登程。只說宋江和燕順各騎了馬,帶領隨行十數人,先投梁山泊來。在路上行了兩日,當日行到晌午時分,正走之間,只見官道傍邊一個大酒店。

    宋江看了道:『孩兒們走得睏乏,都叫買些酒了過去。』當時宋江和燕順下了馬,入酒店裏來;叫孩兒們鬆了馬肚帶,都入酒店裏坐。宋江和燕順先入店裏來看時,只有三副大座頭,小座頭不多幾副。只見一副大座頭上,先有一個在那裏佔了。宋江看那人時,裏一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金不換扭絲銅鐶;上穿一領皂綢衫,腰系一條白搭注

    :月字旁答。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桌子邊倚着短棒;橫頭上放着個衣包;生得八尺來長,淡黃骨查臉,一雙鮮眼,沒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過來,說道:『我的伴當多,我兩個借你裏面坐一坐。你叫那個客人,移換那副大座頭與我伴當們坐地吃些酒。』酒保應道:『小人理會得。』宋江與燕順裏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來:『大碗先與伴當,一人三碗。有肉便買些來與他眾人吃,卻來我這裏斟酒。』酒保又見伴當們都立滿在爐邊,酒保卻去看着那個公人模樣的客人道:『有勞上下,那借這副大座頭與裏面兩個官人的伴當坐一坐。』那漢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個先來後到!

    甚麼官人的伴當要換座頭!老爺不換!』燕順聽了,對宋江道:『你看他無禮麼?』宋江道:『繇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見識。』卻把燕順按住了。只見那漢轉頭看了宋江、燕順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買賣,換一換有何妨?』那漢大怒,拍著桌子道:『你這鳥男女好不識人!欺負老爺獨自一個!要換座頭。便是趙官家,老爺也別鳥不換。高做聲,大脖子拳不認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說甚麼。』那漢喝道:『量你這廝敢說甚麼!』燕順聽了,那裏忍耐得住?便說道:『兀那漢子,你也鳥強!不換便罷,沒可得鳥嚇他。』那漢便跳起來,綽了短棒在手裏,便應道:『我自罵他,要你多管!老爺天下只讓得兩個人,其餘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燕順焦躁,便提起板凳,卻待要打將去。宋江因見那人出語不俗,橫身在裏面勸解:『且都不要鬧;我且請問你,你天下只讓得,那兩個人?』那漢道:『我說與你,驚得你呆了!』宋江道:『願聞那兩個好漢大名。』那漢道:『一個是滄州橫海郡柴世宗的子孫,喚做小旋風柴進柴大官人。』宋江暗暗地點頭;又問:『那一個是誰?』那漢道:『這一個又奢遮!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順暗笑,燕順早把板凳放下了。──『老爺只除了這兩個,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

    我問你:你既說起這兩個人,我卻都認得。你在那裏與他兩個廝會?』那漢道:『你既認得,我不說謊。三年前在柴大官人莊上住了四個月有餘,只不曾見得宋公明!』宋江道:『你便要認黑三郎麼?』那漢道:『我如今正要去尋他。』宋江問道:『誰教你尋他?』那漢道:『他的親兄弟鐵扇子宋清,教我寄家書去尋他。』

    宋江聽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漢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爭些兒錯過,空去孔太公那裏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漢,拖入裏面,問道:『家中近日沒甚事?』那漢道:『哥哥聽稟: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賭為生。本鄉起小人一個異名,喚做石將軍。為因賭博上,一拳打死了個人,逃走在柴大官人莊上。多聽得往來江湖上人說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鄆城縣投奔哥哥。卻又聽得說道為事出外,因見四郎。

    聽得小人說起柴大官人來,卻說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因小弟要拜識哥哥,四郎特寫這封家書,與小人寄來孔太公莊上,「如尋見哥哥時,可叫兄長作急回來。」』宋江見說,心中疑惑,便問道:『你到我莊上住了幾日?曾見我父親麼?』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得一夜便來了,不曾得見太公。』宋江把上樑山泊一節,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道:『小人自離了柴大官人莊上,江湖上只聞得哥哥大名,疏財仗義,濟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裏入伙,是必攜帶。』宋江道:『這不必你說,何爭你一個人?且來和燕順見。』叫酒保且來這裏斟酒。三杯酒罷,石勇便去包裹內,取出家書,慌忙遞與宋江。

    宋江接來看時,封皮逆封著,又沒『平安』二字。宋江心內越是疑惑,連忙扯開封皮,從頭讀至一半,後面寫道:

    『……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因病身故,見今做喪在家,專等哥哥來家遷葬。千萬!千萬!切不可誤!弟清泣血奉書。』

    宋江讀罷,叫聲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將起來,自罵道:『不孝逆子,做下非為!老父身亡,不能盡人子之道,畜生何異!』自把頭去壁上磕撞,大哭起來。燕順、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蘇來。

    燕順、石勇兩個勸道:『哥哥,且省煩惱。』宋江便分付燕順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實只有這個先父記掛;今已沒了,只是星夜趕歸去。教兄弟們自上山則個。』燕順勸道:『哥哥,太公既已歿了,便到家時,也不得見了。天下無不死的父母,且請寬心,引我們弟兄去了,那時小弟卻陪侍哥哥歸去奔喪,未為晚了。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若無仁兄去時,他那裏如何肯收留我們?』宋江道:『若等我送你們上山去時,誤了我多少日期,卻是使不得。我只寫封備細書札,都說在內,就帶了石勇一發入伙,等他們一處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罷,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燒眉之急!我馬也不要,從人也不帶,一個連夜自趕回家!』燕順、石勇,那裏留得住。

    宋江問酒保借筆硯,對了一幅紙,一頭哭着,一面寫書;再三叮嚀在上面,寫了,封皮不粘,交與燕順收了;脫石勇的八搭麻穿上,取了些銀兩藏放在身邊,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門要走。燕順道:『哥哥,也等秦總管,花知寨都來相見一面了,去也未遲。』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書去,並無阻滯。

    石家賢弟,自說備細,可為我上覆眾兄弟們,可憐見宋江奔喪之急,休怪則個。』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飛也似獨自一個去了。

    且說燕順同石勇,只就那店裏吃了些酒食點心,還了酒錢,卻教石勇騎了宋江的馬,帶了從人,只離酒店三五裏路,尋個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時分,全伙都到。

    燕順、石勇接着,備細說宋江哥哥奔喪去了。眾人都埋怨燕順道:『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說道:『他聞得父親沒了,恨不得自也尋死,如何肯停腳?巴不得飛到家裏。寫了一封備細書札在此,教我們只顧去,他那裏看了書,並無阻滯。』花榮與秦明看了書,與眾人商議道:『事在途中,進退兩難: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只顧且去。還把書來封了,都到山上看;那裏不容,卻別作道理。』九個好漢,並作一夥,帶了三五百人馬,漸近梁山泊來,尋大路上山。一行人馬正在蘆葦中過,只見水面上鑼鼓振響。

    眾人看時,漫山遍野都是雜彩旗。水泊中桌出兩隻快船來:當先一隻船上,擺著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中間坐着一個頭領,乃是豹子頭林沖;背後那隻哨船上,也是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也坐着一個頭領,乃是赤發鬼劉唐。前面林沖在船上喝問道:『汝等是甚麼人?那裏的官軍?敢來收捕我們!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你也須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榮、秦明等都下馬立岸邊,答應道:『我等眾人非是官軍;有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哥哥的書札在此,特來相投大寨入伙。』林銶聽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長的書札,且請過前面,到朱貴酒店裏,先請書來看了,卻來相請廝會。』船上把青旗只一招,蘆葦裏桌出一隻小船,內有三個漁人,一個看船,兩個上岸來說道:『你們眾位將軍都跟我來。』水面上那兩隻哨船,一隻船上把白旗招動。銅鑼響處,兩隻哨船一齊去了。

    一行眾人看了,都驚呆了,說道:『端的此處官軍誰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

    眾人跟着兩個漁人,從大寬轉,直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朱貴見說了,迎接眾人,都相見了,便叫放翻兩頭黃牛,散了分例酒食;討書札看了,先向水亭上放一枝響箭,射過對岸蘆葦中。早搖過一隻快船來,朱貴便喚小嘍囉分付罷,叫把書先齎上山去報知;一麵店裏殺宰豬羊,管待九個好漢。把軍馬屯住,在四散歇了。第二日,辰牌時分,只見軍師吳學究自來朱貴酒店裏迎接眾人。一個個都相見了。敘禮罷,動問備細,然後二三十隻大白桌船來接。吳用、朱貴,邀請九位好漢下船,──老小車輛人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攤來。上得岸,松樹徑裏,眾多好漢,隨著晁頭領,全副鼓樂來接。晁蓋為頭,與九個好漢相見了,迎上關來,各自乘馬坐轎,直到聚義廳上。一對對講禮罷,──左邊一帶交椅上卻是晁蓋、吳用、公孫勝、林銶、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那時白日鼠白勝,數月之前,已從濟州大牢裏越獄,逃走到山上入伙,皆是吳學究使人去用度,救他脫身。〕右邊一帶交椅上卻是花榮、秦明、黃信、燕順、王英、鄭天壽、呂方、郭盛、石勇;列兩行坐下。中間焚起一爐香來,各設了誓。當日大吹大擂,殺牛宰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廳下參拜,自和小頭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後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頓了。秦明、花榮在席上稱讚宋公明許多好處,清風山報冤相殺一事,眾頭領聽了大喜。後說呂方、郭盛兩個比試戟法、花榮一箭射斷絨絛,分開畫戟。晁蓋聽罷,意思不信,口裏含糊應道:『直如此射得親切?改日卻看比箭。』當日酒至半酣,食供數品,眾頭領都道:『且去山前閒玩一回,再來赴席。』當下眾頭領相謙相讓,下階閒步樂情,觀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關上,只聽得空中數行賓鴻嘹亮。花榮尋思道:『晁蓋卻才意思,不信我射斷絨絛。

    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們眾人看,日後敬伏我?』把眼一觀,隨行人伴數內卻有帶弓箭的。花榮便問他討過一張弓來,在手看時,卻是一張泥金鵲畫細弓,正中花榮意;急取過一枝好箭,便對晁蓋道:『恰才兄長見說花榮射斷絨絛,眾頭領似有不信之意。遠遠的有一行雁來,花榮未敢誇口,這枝箭要射雁行內第三隻雁的頭上。射不中時,眾頭領休笑。』花榮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親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果然正中雁行內第三隻,直墜落山坡下,急叫軍士取來看時,那枝箭正穿在雁頭上。晁蓋和眾頭領看了,盡皆駭然,都稱花榮做『神臂將軍。』吳學究稱讚道:『休言將軍比李廣,便是養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無一個不欽敬花榮。眾頭領再回廳上會,到晚各自歇息。

    次日,山寨中再備筵席,議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榮,因為花榮是秦明大舅,眾人推讓花榮在林沖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劉唐坐第七位,黃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順、王矮虎、呂方、郭盛、鄭天壽、石勇、杜遷、宋萬、朱貴、白勝:

    一行共是二十一個頭領坐定。慶賀筵宴已畢。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車輛什物;打造槍刀軍器,鎧甲頭盔;整頓旌旗袍襖,弓弩箭矢,準備抵敵官軍。不在話下。

    卻說宋江自離了村店,連夜趕歸。當日申牌時候,奔到本鄉村口張社長酒店裏暫歇一歇。那張社長卻和宋江家來往得好。張社長見了宋江容顏不樂,眼淚暗流。張社長動問道:『押司有年半來不到家中,今日且喜歸來,如何尊顏有些煩惱,心中為甚不樂?

    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減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說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後。只有一個生身老父歿了,如何不煩惱?』張社長大笑道:『押司真箇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卻才在我這裏吃酒了回去,只有半個時辰來去,如何卻說這話?』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書教張社長看了。──『兄弟宋清明明寫道: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歿了,專等我歸來奔喪。』張社長看罷,說道:『呸!那得這般事!只午時前後,和東村王太公在我這裏酒了去,我如何肯說謊!』宋江聽了;心中疑影,沒做道理處:尋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別了社長,便奔歸家;入得莊門,看時,沒些動靜。莊客見了宋江,都來參拜。宋江便問道:『我父親和四郎有麼?』莊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歸來,卻是歡喜。方和東村裏王社長在村口張社長店裏吃酒了回來,睡在裏面房內。』宋江聽了大驚,撇了短棒,逕入草堂上來。只見宋清迎著哥哥便拜。宋江見他果然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著宋清罵道:『你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親見今在堂,如何卻寫書來戲弄我?教我兩三遍自尋死處,一哭一個昏迷。你做這等不孝之子!』宋清卻待分說,只見屏風背後,轉出宋太公來,叫道:『我兒,不要焦躁。這個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見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寫道我歿了,你便歸來得快。我又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又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為此,急急寄書去喚你歸家。又得柴大官人那裏來的石勇寄書去與你。這件事盡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卻在張社長店裏回來,睡在房裏,聽得是你歸來了。』宋江聽罷,納頭便拜太公,憂喜相伴。宋江又問父親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經赦宥,必然減罪。適間張社長也這般說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時,多得朱同、雷橫的氣力。向後只動了一個海捕文書,再也不曾來勾擾。我如今為何喚你歸來?近聞朝廷冊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書,應有民間犯了大罪盡減一等科斷,俱已行開各處施行。──便是發露到官,也只該個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繇他,卻又別作道理。』宋江又問道:『朱、雷二都頭曾來莊上麼?』宋清說道:『我前日聽得說來,這兩個都差出去了:朱同差往東京去,雷橫不知差到那裏去了。如今縣裏卻是新添兩個姓趙的勾攝公事。』宋太公道:『我兒遠路風塵,且去房裏將息幾時。』

    合家歡喜。不在話下。

    天色看着將晚,玉兔東生。約有一更時分,莊上人都睡了,只聽得前後門發喊起來。看時,四下裏都是火把,團團圍住宋家莊,一片聲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聽了,連聲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

    大江岸上,聚集好漢英雄;鬧市叢中,來顯忠肝義膽。

    畢竟宋公明在莊上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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