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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水滸傳70回本作者:施耐庵發布:福哥

2020-5-25 18:50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里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裡叫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着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裡人,來我家裡投宿,言說善曉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裡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兩三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里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兩百兩金銀。』

    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了!』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麼?』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里,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晚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裡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里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邐取路望着青州地面來。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肉吃,只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逕奔入那村酒店裡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多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擋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吃。原來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箇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吃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吃,卻那裡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

    正在店裡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進店裡。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二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裡?』店主人道:『在這裡。』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瓮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瓮灶下的好酒,風吹過一陣陣香味來。武行者不住聞得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吃。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飢,』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瓮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雞肉都是那二郎家裡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裡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裡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

    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

    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漢怒道:

    『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裡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着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中,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裡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裡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里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漢救上溪來,自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躲避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吃酒了!』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吃。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吃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卷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邊土牆裡走出一隻黃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狗趕着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黃狗繞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鬥倒撞下溪里去,卻起不來。黃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雖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得當不得,爬將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便再蹲下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再起不來,只在那溪水裡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伙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手裡拿着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着,都拿木鈀白棍。眾人看見狗吠,指道:『這溪里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卻又引了二三十個莊客自奔酒店裡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裡!』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裡提着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拖槍拽棒,跟着那個大漢,吹風呼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裡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著牆院。眾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叫:『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才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裡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裡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到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裡,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吃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里,因此,捉拿在這裡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着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他,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此時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道:『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並吃打的盡皆吃驚;連忙問道:

    『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乾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里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

    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裡?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裡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接得家中書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裡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裡。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斗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姦,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申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才甚是衝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

    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吃飯。孔明自在那裡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謁拜。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拜見。宋江見了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裡入伙,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里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這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裡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裡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裡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里。

    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裡。宋江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着,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里,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裡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裡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裡吃三杯相別。』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伙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歇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少戒酒性。保重!保重!』

    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伙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轉身投東,望清風山路上來,於路只憶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得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內驚慌,肚裡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裡歇一夜;卻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里撞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裡越慌,看不見地下,躧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裡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繩索縛了;奪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只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里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寺,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裡尋思道:『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裡!』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四下里張,低了頭嘆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只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裡拿得這個牛子?』

    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裡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里見財起意,就勢劫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卜清風山,和燕順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三牙掩口髭鬚,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着頂絳紅頭巾;休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庥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上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囉捲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裡。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着,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

    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宋江嘆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裡!』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麼「宋江?」』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裡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裡!」』燕順走近前來又問道:『你是那裡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嚷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燕順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穿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便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便叫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宋江連忙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繇,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

    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紫進並孔太公許多時,及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面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嘍囉服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裡,十分好卻恨他投那裡去了!』

    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話下。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着,挑着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裡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里,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裡抬着的一個婦人。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物。』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那裡?』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徊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閒走,有甚麼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

    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裡敢無事出來閒走。告大王垂救性命!』

    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裡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夫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裡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

    話說,不知你肯依麼?』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服侍賢弟。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地時,重承不阻。』

    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抬着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

    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作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里報知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眾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裡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裡問罪!』

    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眾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里,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嚇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眾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眾軍漢拜謝了,簇擁著轎子便行。眾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閒常在鎮上抬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才敢回頭,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腳後跟直打着腦杓子!』眾人都笑,簇著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七八十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里。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餚饌直送到山下三十餘里,官道傍邊,把酒分別。三人不舍,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說道:『再得相會。』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

    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着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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