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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佈:福哥

2020-5-25 03:55

    話說賈政回京之後,諸事完畢,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晏然復聚於庭室,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益發付於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裏面母子夫妻共敘天倫庭闈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之慶,又因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珍賈璉等商議,議定於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作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附馬王公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下都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的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環四個,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隻,伽南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匹,玉杯四隻。余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之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將凡所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賈母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綵,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耬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個世交公侯應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幾位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入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席。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敘,便是眾公侯誥命。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一席,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侍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別處管待去了。一時台上參了場,台下一色十二個未留髮的小廝侍候。須臾,一小廝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與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與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盤托上,挨身入簾來遞與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接了才奉與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然後又謙讓了一回,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眾人又讓了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復入園來,另獻好茶。

    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裏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帶來,『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來罷。』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他姊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才從廟裏跪經回來。鳳姐兒說了話。寶釵姊妹與黛玉探春湘雲五人來至園中,大家見了,不過請安問好讓坐等事。眾人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讚不絕。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裏,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只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寶釵,問幾歲了,又連聲誇讚。因又鬆了他兩個,又拉着黛玉寶琴,也着實細看,極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叫我夸那一個的是。』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五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們姊妹們別笑話,留着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余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着北靜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辭了。余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

    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會人,一應都是邢夫人王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等還禮管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裏去,白日間待客,晚間在園內李氏房中歇宿。這日晚間伏侍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你們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尋一點子吃的歇歇去。明兒還要起早鬧呢。』尤氏答應着退了出來,到鳳姐兒房裏來吃飯。鳳姐兒在樓上看着人收送禮的新圍屏,只有平兒在房裏與鳳姐兒疊衣服。尤氏因問:『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豈不請奶奶去的。』尤氏笑道:『既這樣,我別處找吃的去。餓的我受不得了。』說着,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裏有點心,且點補一點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的這樣,我園裏和他姊妹們鬧去。』一面說,一面就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徑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與各處角門仍未關,猶吊着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裏,只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因問:『那一位奶奶在這裏?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果,又聽見是東府裏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小丫頭道:『散了,你們家裏傳他去。』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道:『噯呀,噯呀,這可反了!怎麼你們不傳去?你哄那新來了的,怎麼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聽了梯己信兒,或是賞了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爭着狗顛兒似的傳去的,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你們可也這麼回?』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挑着弊病,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什麼「清水下雜麵你吃我也見」的事,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

    話說的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已早入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着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頑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與尤氏吃。兩個姑子,寶琴,湘雲等都吃茶,仍說故事。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出來。尤氏聽了,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姑子並寶琴湘雲等聽了,生怕尤氏生氣,忙勸說:『沒有的事,必是這一個聽錯了。』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孩子好性氣,那糊塗老嬤嬤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軀,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哄他歡喜一會還不得一半兒,說這些話做什麼。』襲人也忙笑拉出他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他們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婆子來,到那邊把他們家的鳳兒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道:『奶奶素日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談論。』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斷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周瑞家的。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處房裏的主人都喜歡他。他今日聽了這話,忙的便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內說:『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們家裏,如今慣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給他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日算帳。』尤氏見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門還大開着,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芽兒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了他們,說這幾日事多人雜,一晚就關門吹燈,不是園裏人不許放進去。今兒就沒了人。這事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道:『奶奶不要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他個臭死。只問他們,誰叫他們說這「各家門各家戶」的話!我已經叫他們吹了燈,關上正門和角門子。』正亂着,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幾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吃罷。』

    一時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鳳姐,又說:『這兩個婆婆就是管家奶奶,時常我們和他說話,都似狠蟲一般。奶奶若不戒飭,大奶奶臉上過不去。』鳳姐道:『既這麼着,記上兩個人的名字,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裏憑大嫂子開發,或是打幾下子,或是開恩饒了他們,隨他去就是了,什麼大事。』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兒,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裏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麼事,此時已經點燈,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了。大奶奶在園裏,叫大娘見了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意不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向他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着因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經撒開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笑道:『這是那裏的話,只當你沒去,白問你。這是誰又多事告訴了鳳丫頭,大約周姐姐說的。家去歇着罷,沒有什麼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

    林之孝家的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姨娘因笑道:『噯喲喲,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還跑些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不家去的,如此這般進來了。又是個齊頭故事。趙姨娘原是好察聽這些事的,且素日又與管事的女人們扳厚,互相連絡,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聞得八九,聽林之孝家的如此說,便恁般如此告訴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聽了,笑道:『原來是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子就完了。』趙姨娘道:『我的嫂子,事雖不大,可見他們太張狂了些。巴巴的傳進你來,明明戲弄你,頑算你。快歇歇去,明兒還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方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糊塗,誰叫你娘吃酒混說了,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請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七八歲,原不識事,只管哭啼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糊塗東西!你放着門路不去,卻纏我來。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太太作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走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事!』一語提醒了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個單放了他媽,又只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興過時,只因賈母近來不大作興邢夫人,所以連這邊的人也減了威勢。凡賈政這邊有些體面的人,那邊各各皆虎視耽耽。這費婆子常倚老賣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裏胡罵亂怨的出氣。如今賈母慶壽這樣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賣技辦事,呼么喝六弄手腳,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雞罵狗,閒言閒語的亂鬧。這邊的人也不和他較量。如今聽了周瑞家的捆了他親家,越發火上澆油,仗着酒興,指着隔斷的牆大罵了一陣,便走上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並沒什麼不是,『不過和那府裏的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便調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馬圈裏,等過了這兩日還要打。求太太——我那親家娘也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說聲,饒他這一次罷。』邢夫人自為要鴛鴦之後討了沒意思,後來見賈母越發冷淡了他,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來了,要見他姊妹,賈母又只令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自己心內早已怨忿不樂,只是使不出來。又值這一干小人在側,他們心內嫉妒挾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裏造言生事,調撥主人。先不過是告那邊的奴才,後來漸次告到鳳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歡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着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後來又告到王夫人,說:『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璉二奶奶調唆的。』邢夫人縱是鐵心銅膽的人,婦女家終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實惡絕鳳姐。今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眾族人都到齊,坐席開戲。賈母高興,又見今日無遠親,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只便衣常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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