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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新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布:福哥

2020-5-25 02:50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她去喝茶,便將寶釵書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着:

    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一解。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干。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聽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裡呢麼?』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疊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着,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閒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究還來我們這裡不來。』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裡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說着,忽聽得唿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着,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里的,那裡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着嘴兒笑。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裡,明日就不知在那裡。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魔到了這裡呢?』湘雲拍着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裡,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只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兒,大家散出。

    黛玉送到門口,大家都說:『你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着了風!』於是黛玉一面說着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着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着,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着『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蹟。不少下人服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淒。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裡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着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着黛玉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裡,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着好麼?』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點江米粥。』黛玉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裡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裡弄的不乾淨,我們各自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兒說了,要弄乾淨着。柳嫂兒說了,她打點妥當,拿到她屋裡,叫他們五兒瞅着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骯髒,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着,眼圈兒又紅了。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裡有抱怨的!』黛玉點點頭兒,因又問道:『你才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紫鵑道:『就是她。』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麼?』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乾淨。』

    說着,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他們五兒作的,沒敢在大廚房裡作,怕姑娘嫌骯髒。』雪雁答應着,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裡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她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這裡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贅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几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你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乾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裡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裡唏哩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兒,檐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兒衣服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服抱來,打開氈包,給黛玉自揀。只見內中夾着個絹包兒,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舊手帕,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裡頭卻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氈包里的。

    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服,手裡只拿着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的簌簌淚下。紫鵑剛從外間進來,只見雪雁正捧着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几上卻擱着剪破的香囊,兩三截兒扇袋和那鉸折了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着兩方舊帕,上邊寫着字跡,在那裡對着滴淚。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她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只得笑着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麼?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斯抬斯敬,那裡能把這些東西白遭塌了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裡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提。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着茗煙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裡,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麼?』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兒來了?』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着小廝們,兩個笑嘻的,嘴裡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麼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她,只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裡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着,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只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麼?』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待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

    寶玉只得回來。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量她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聽屋裡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只見一個人道:『你在這裡下了一個子兒,那裡你不應麼?』寶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你這麼一吃我,我這麼一應,你又這麼吃,我又這麼應。還緩着一着兒呢,終究連得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麼一吃呢?』惜春道:『阿嗄,還有一着「反撲」在裡頭呢!我倒沒防備。』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她們姊妹。料着惜春屋裡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着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麼?』惜春道:『怎麼不要?你那裡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麼樣。』妙玉卻微微笑着,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着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着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着,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着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裡撫琴呢。』妙玉道:『原來她也會這個,怎麼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她。』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着,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坐着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她聲調,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麼?』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麼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單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盪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裡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裡就是你住的房子。』說着,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裡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着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喚醒她,一面給她揉着。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火入火魔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裡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裡,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她有什麼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那裡說呢。她自從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裡亂嚷說,強盜來搶她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然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裡,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佔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着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裡作想,只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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