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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新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布:福哥

2020-5-25 02:50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正還要來打聽信息,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她,她方知道。待要回去,裡面已知,又見王夫人接了出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迴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只是這賢慧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勸兩句都使不得?還由著你老爺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道:『他逼著你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哪不是她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笆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她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她還想著一點子,該要去的,她就要了來,該添什麼,他就度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他娘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那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你們要東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二則他還投主子們的緣法,也並不指著我和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弄個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她那麼一個真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她服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盡了孝的一般。你來得巧,你就去說,更妥當了。』

    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說個話兒,才高興,怎麼又都散了!』丫頭們忙答應著去了。眾人忙趕的又來。只有薛姨媽向丫鬟道:『我才來了,又作什麼去?你就說我睡了覺了。』那丫頭道:『好親親的姨太太,姨祖宗!我們老太太生氣呢,你老人家不去,沒個開交了,只當疼我們罷!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媽笑道:『小鬼頭兒,你怕些什麼?不過罵幾句完了。』說著,只得和這小丫頭子走來。賈母忙讓坐,又笑道:『咱們鬥牌罷。姨太太的牌也生,咱們一處坐著,別叫鳳丫頭混了我們去。』薛姨媽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著些兒。就是咱們娘兒四個斗呢,還是再添個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個。』鳳姐兒道:『再添一個人熱鬧些。』賈母道:『叫鴛鴦來,叫他在這下手裡坐著。姨太太眼花了,咱們兩個的牌都叫他瞧著些兒。』鳳姐兒嘆了一聲,向探春道:『你們知書識字的,倒不學算命!』探春道:『這又奇了。這會子你倒不打點精神贏老太太幾個錢,又想算命。』鳳姐兒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兒該輸多少呢,我還想贏呢!你瞧瞧,場子沒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說得賈母、薛姨媽都笑起來。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手,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麼,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嚴,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與鳳姐兒。鳳姐兒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裡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裡並沒有你的牌。』鳳姐兒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只管查。你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麼。』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它,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兒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得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兒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埋伏!』賈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該打著你那嘴,問著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器愛贏錢,原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道:『可不是這樣,那裡有那樣胡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

    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爲贏錢,單爲贏彩頭兒。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因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麼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起牌來,笑道:『二奶奶不給錢。』賈母道:『他不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她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忙笑道:『賞我罷!我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是鳳丫頭小器,不過是玩兒罷了。』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著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匣子,笑道:『姨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它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的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

    話說未完,引的賈母眾人笑個不住。偏有平兒怕錢不夠,又送了一吊來。鳳姐兒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裡的錢費事。』賈母笑得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鴛鴦,叫:『快撕她的嘴!』

    平兒依言放下錢,也笑了一回,方回來。至院門前,遇見賈璉,問她『太太在那裡呢?老爺叫我請過去呢。』平兒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這半日,還沒動呢。趁早兒丟開手罷。老太太生了半日氣,這會子虧二奶奶湊了半日趣兒,才略好了些。』賈璉道:『我過去,只說討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賴大家去不去,好預備轎子。又請了太太,又湊了趣兒,豈不好?』平兒笑道:『依我說,你竟不去罷。合家子連太太、寶玉都有了不是,這會子你又填限去了。』賈璉道:『已經完了,難道還找補不成?況且與我又無干。二則老爺親自吩咐我請太太的,這會子我打發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沒好氣呢,指著這個拿我出氣罷。』說著就走。平兒見他說得有理,也便跟了過來。

    賈璉到了堂屋裡,便把腳步放輕了,往裡間探頭,只見邢夫人站在那裡。鳳姐兒眼尖,先瞧見了,使眼色兒,不命他進來,又使眼色與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來,放在賈母跟前。賈母一回身,賈璉不防,便沒躲伶俐。賈母便問:『外頭是誰?倒像個小子一伸頭。』鳳姐兒忙起身說:『我也恍惚看見一個人影兒,讓我瞧瞧去。』一面說,一面起身出來。賈璉忙進去,陪笑道:『打聽老太太十四可出門?好預備轎子。』賈母道:『既這麼樣,怎麼不進來?又作鬼作神的。』賈璉陪笑道:『見老太太玩牌,不敢驚動,不過叫媳婦出來問問。』賈母忙道:『哪在這一時,等她家去,你問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著!又不知是來作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嚇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玩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說著,眾人都笑了。鴛鴦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賈母也笑道:『可是,我哪裡記得什麼『抱』著『背』著的,提起這些事來,不由我不生氣!我進了這門子,作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從沒經過這些事。還不離了我這裡呢!』

    賈璉一聲兒不敢說,忙退了出來。平兒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說著你不聽,到底碰在網裡了。』正說著,只見邢夫人也出來,賈璉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沒孝心、雷打的下流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仔細他捶你!』賈璉道:『太太快過去罷,叫我來請了好半日了。』說著,送他母親出來,過那邊去。

    邢夫人將方才的話只略說了幾句,賈赦無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見賈母,只打發邢夫人及賈璉每日過去請安。只得又各處遣人購求尋覓,終久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內。不在話下。

    這裡鬥了半日牌,吃晚飯才罷。此一二日間無話。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外面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很遠的就沒來,賈赦也沒來。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個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竟覺無可無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爲。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習交好,故他今日請來坐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湘蓮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死也不放。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只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

    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干。』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裡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盞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茗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不沖,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築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銷。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份,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爲這個要打發茗煙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這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道:『這是爲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迴避了倒好。』寶玉想了一想,說道:『既是這樣,倒是迴避他爲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說著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就進去罷,不必送我。』

    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得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的。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服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哪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於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

    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時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馬隨後趕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的跟來。

    湘蓮見前面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只聽『當』的一聲,頸後好似鐵錘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捱打,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好說,爲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得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爲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那水髒得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熏壞了我。』說著,丟下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這裡薛蟠見他已去,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裡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得恨沒地縫兒鑽進去,哪裡爬得上馬去?賈蓉只得命人趕到關廂里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覆賈珍,並說方才形景。賈珍也知爲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忙趕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的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得去時,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干人也未必白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得到,我一時氣胡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柳湘蓮,又命小廝們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禁住小廝們,只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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