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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新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布:福哥

2020-5-25 02:50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爲別事,有一件爲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麼?這會子迥避還恐迴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樣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鬍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強,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爲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她手,便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爲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她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

    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得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見她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她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她,她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她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她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她就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若她依了,便沒

    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她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方才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作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便出來,假託往王夫人房裡去,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只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面說,一面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只管贊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鴛鴦見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回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臉紅,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滿府里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

    話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她害臊,因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她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了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響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房中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她們炸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裡來。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在鳳姐兒房裡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她的,不如躲了這裡,因找了琥珀說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因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聽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索性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始末原由,告訴與她。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笑答,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麼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

    話說與襲人聽,襲人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完了。』鴛鴦道:『什麼法子?你說來我聽。』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們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爲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爲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爲難,我剪了頭髮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會怎麼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究也尋得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裡沒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說:『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道:『什麼這樣忙?我們這裡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她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屄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一面罵,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她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掛四的。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麼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麼說,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她,她臊了,沒得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得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著做甚麼的?我們竟沒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爲往四姑娘房裡瞧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家裡來了。我疑惑怎麼不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裡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裡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後來她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人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裡來?』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看你低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就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嚇你一跳的,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你身後。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門再往後找找去,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了。』鴛鴦已知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坐吃茶。平兒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才的話俱已聽見,此時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外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現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找鴛鴦,只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只說:『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邢夫人聽了,因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她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她!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她,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她來,告訴她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裡,請她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她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她,有些什麼事!』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著,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下流囚攮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得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麼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才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才明白。

    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她哥哥回賈母,接她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命她出去。鴛鴦意欲不去,又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她哥哥只得將賈赦的

    話說與她,又許她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家作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她哥哥無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她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來,以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她細想,憑她嫁到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若不然時,叫她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她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她,她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得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我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她哥嫂聽了,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她嫂子即刻帶了她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她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她嫂子又如何說,今兒她哥哥又如何說,『因爲不依,方才大老爺索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服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裡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裡!』原來她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她的頭髮極多,鉸得不透,連忙替她挽上。

    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她,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爲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她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她。』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裡不認,卻推給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

    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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