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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新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布:福哥

2020-5-25 02:50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爲那些事,問它作什麼!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壞了哪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勸,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速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見她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捱了幾下打,她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她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她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胡塗鬼祟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茗煙的

    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聽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別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她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到這個形景,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道我哥哥素日恣心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爲一個秦鍾,還鬧得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經,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她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自去己的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來的藥交給襲人了,晚上敷上保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去謝去。』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麼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去,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要對景總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面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可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爲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她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哪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雖說太陽落下,那地上餘熱未散,走了來倘或又受了暑呢。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也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信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雖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出口,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爲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打後院子裡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說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她來?』林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她拿著取笑開心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只聽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請安。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才睡著了。』說著,一面帶她們到那邊房裡坐了,倒茶與她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襲人答應了,送她們出去。

    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了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呢,你們好生在房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她來了,說道:『你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服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服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得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得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大病來,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一茶匙子,就香得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遞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遭踏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只聽說爲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爲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爲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了。』王夫人道:『我有什麼生氣的,你只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教訓。若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來著,難道我如今倒不知道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得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壞了,所以就縱壞了他。我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得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干,端的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服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掛著一件事,每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有話只管說。近來我雖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還信不真,只怕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好,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事。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同我的心裡。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教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子來住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多,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大家子的體統。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沒頭腦的事,多半因爲無心中做出,被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情,倒反說壞了。只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心順了,說得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得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設若要叫人說出一聲「不」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未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爲是。太太的事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其罪越發重了。近來我爲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天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爲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日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襲人連連答應著去了。

    回來正值寶玉睡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喜不自禁,即命調來嘗試,果然異香妙非常。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疑心,便設一法兒,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去看看她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她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她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作什麼呢?她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帕子,見她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了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了半日,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會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急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寫道:

    其 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爲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 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 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前,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她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茗煙說的,那茗煙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說了幾句閒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爲什麼?』薛姨媽正爲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麼來著?』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她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說別人,我先就疑惑。』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是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爲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爲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得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來打我!』薛蟠將眼急得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來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得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得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爲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你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你,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他並未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得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爲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惱爲一個寶玉鬧得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她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有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兒,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這裡薛姨媽氣得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教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她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她哪裡去。薛寶釵因說道『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她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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