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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新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布:福哥

2020-5-25 02:50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

    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熏繡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了進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嬸,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得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日後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着。』因念道: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她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她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她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她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淒,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來攙扶,問是怎麼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着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實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是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咽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彼時賈代儒代領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得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着,又哭起來。眾人忙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着,只見秦業、秦鍾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有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弔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裡有一副,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內,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罷了。』賈珍聽了,喜之不禁,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她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斂殯,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願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禁,實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於是,合族人丁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敢紊亂。

    賈珍因想着賈蓉不過是個黌門監,靈幡經榜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抬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着,讓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蠲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笑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麼樣,看着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蠲,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蠲,快寫個履歷來。』賈珍聽說,忙吩咐:『快命書房裡人恭敬寫了大爺的履歷來。』小廝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張紅紙來與賈珍。賈珍看了,忙送與戴權。戴權看時,上面寫道: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看了,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說道:『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那履歷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小廝答應了,戴權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併送入老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二百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後,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接着,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擺在靈前。少時,三家下轎,賈政等忙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勝數。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命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會芳園的臨街大門洞開,旋在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齊。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字牌對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防護內廷紫金道 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着宣壇,僧道對壇榜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永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鎮,四十九日消災洗孽平安水陸道場』諸如等語,余者亦不消煩記。

    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但裡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見問,便將裡面無人的

    話說了出來。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禁,連忙起身笑道:『果然安貼,如今就去。』說着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裡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併合族中的內眷陪坐。有人報說:『大爺進來了。』嚇得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了,因拄了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麼?』賈珍一面扶拐,扎掙着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與他坐。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懇求二位嬸嬸並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賈珍忙笑道:『嬸嬸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偏又病倒,我看裡頭着實不成個體統。怎麼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裡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子家,只和你二嬸子說就是了。』王夫人忙道:『她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兒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得開,便是錯一點兒,別人看着還是不錯的。從小兒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嬸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着滾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兒未經過喪事,怕她料理不清,惹人笑話。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着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服,巴不得遇見這事。今日見賈珍如此一來;她心中早已歡喜。先見王夫人不允,後見賈珍說得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得這麼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經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作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妹妹行禮,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謝。』說着,就作揖下去,鳳姐兒還禮不迭。

    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寧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送與鳳姐。又說:『妹妹愛怎麼樣就怎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里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麼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裡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又問:『妹妹還是住在這裡,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不如我這裡趕着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鳳姐笑道:『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聽說,只得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閒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後,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麼樣?』鳳姐兒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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