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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蔡夫人隔屏聽密語 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發布:一葉知秋

2020-5-21 22:16

卻說曹操於金光處掘出一銅雀,問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1。今得銅雀,亦吉祥之兆也。』操大喜,遂命作高台以慶之。乃即日破土斷木,燒瓦磨磚,築銅雀台於漳河之上2,約計一年而工畢。少子曹植進曰:『若建層台,必立三座:中間高者,名為銅雀;左邊一座,名為玉龍;右邊一座,名為金鳳。更作兩條飛橋,橫空而上,乃為壯觀。』操曰:『吾兒所言甚善。他日台成,足可娛吾老矣。』原來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曹操平日最愛之。於是留曹植與曹丕在鄴郡造台,使張燕守北寨。操將所得袁紹之兵,共五六十萬,班師回許都。大封功臣;又表贈郭嘉為貞侯,養其子奕於府中。復聚眾謀士商議,欲南征劉表。荀彧曰:『大軍方北征而回,未可復動。且待半年,養精蓄銳3,劉表、孫權可一鼓而下也4。』操從之,遂分兵屯田,以候調用。

卻說玄德自到荊州,劉表待之甚厚。一日,正相聚飲酒,忽報降將張武、陳孫在江夏擄掠人民,共謀造反。表驚曰:『二賊又反,為禍不小。』玄德曰:『不須兄長憂慮,備請往討之。』表大喜,即點三萬軍,與玄德前去。

玄德領命即行,不一日,來到江夏。張武、陳孫引兵來迎。玄德與關、張、趙雲出馬在門旗下,望見張武所騎之馬極其雄駿。玄德曰:『此必千里馬也。』言未畢,趙雲挺槍而出,徑沖彼陣。張武縱馬來迎,不三合,被趙雲一槍刺落馬下,隨手扯住轡頭,牽馬回陣。陳孫見了,隨趕來奪。張飛大喝一聲,挺矛直出,將陳孫刺死。眾皆潰散。玄德招安餘黨,平復江夏諸縣,班師而回。

表出郭迎接入城,設宴慶功。酒至半酣,表曰:『吾弟如此雄才,荊州有倚賴也。但憂南越不時來寇5,張魯、孫權皆足為慮。』玄德曰:『弟有三將,足可委用:使張飛巡南越之境;雲長拒固子城,以鎮張魯;趙雲拒三江,以當孫權。何足慮哉?』表喜,欲從其言。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劉備遣三將居外,而自居荊州,久必為患。』蔡夫人乃夜對劉表曰:『我聞荊州人多與劉備往來,不可不防之。今容其居住城中,無益,不若遣使他往。』表曰:『玄德仁人也。』蔡人曰:『只恐他人不似汝心。』表沉吟不答。

次日出城,見玄德所乘之馬極駿,問之,知是張武之馬,表稱讚不已。玄德遂將此馬送與劉表。表大喜,騎回城中。蒯越見而問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越曰:『昔先兄蒯良最善相馬,越亦頗曉。此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名為「的盧」,騎則妨主。張武為此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表聽其言。次日,請玄德飲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馬,深感厚意。但賢弟不時征進,可以用之,敬當送還。』玄德起謝。表又曰:『賢弟久居此間,恐廢武事。襄陽屬邑新野縣頗有錢糧,弟可引本部軍馬於本縣屯紮,何如?』玄德領諾。

次日,謝別劉表,引本部軍馬徑往新野。方出城門,只見一人在馬前長揖曰:『公所騎馬,不可乘也。』玄德視之,乃荊州幕賓伊籍,字機伯,山陽人也。玄德忙下馬問之,籍曰:『昨聞蒯異度對劉荊州云:「此馬名的盧,乘則妨主。」因此還公。公豈可復乘之?』玄德曰:『深感先生見愛。但凡人死生有命,豈馬所能妨哉?』籍服其高見,自此常與玄德往來。

玄德自到新野,軍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劉禪。是夜有白鶴一隻,飛來縣衙屋上,高鳴四十餘聲,望西飛去。臨分娩時,異香滿室。甘夫人嘗夜夢仰吞北斗,因而懷孕,故乳名阿斗6

此時曹操正統兵北征,玄德乃往荊州,說劉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征,許昌空虛,若以荊襄之眾,乘間襲之,大事可就也。』表曰:『吾坐據九郡足矣,豈可別圖?』玄德默然。表邀入後堂飲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長嘆。玄德曰:『兄長何故長嘆?』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玄德再欲問時,蔡夫人出立屏後,劉表乃垂頭不語。須臾席散,玄德自歸新野。

至是年冬,聞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嘆表之不用其言。忽一日,劉表遣使至,請玄德赴荊州相會。玄德隨使而往。劉表接着,敘禮畢,請入後堂飲宴,因謂玄德曰:『近聞曹操提兵回許都,勢日強盛,必有吞併荊襄之心。昔日悔不聽賢弟之言,失此好機會。』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干戈日起,機會豈有盡乎?若能應之於後,未足為恨也。』表曰:『吾弟之言甚當。』相與對飲。酒酣,表忽潸然淚下7。玄德問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訴與賢弟,未得其便。』玄德曰:『兄長有何難決之事?倘有用弟之處,弟雖死不辭。』表曰:『前妻陳氏所生長子琦,為人雖賢,而柔懦不足立事。後妻蔡氏所生少子瓊,頗聰明。吾欲廢長立幼,恐礙於禮法;欲立長子,爭奈蔡氏族中皆掌軍務,後必生亂:因此委決不下8。』玄德曰:『自古廢長立幼,取亂之道。若憂蔡氏權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愛而立少子也。』表默然。

原來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與表敘論,必來竊聽。是時正在屏風後,聞玄德此言,心甚恨之。玄德自知語失,遂起身如廁9。因見己身髀肉復生,亦不覺潸然流涕。少頃復入席。表見玄德有淚容,怪問之。玄德長嘆曰:『備往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騎,髀里肉生10。日月蹉跎,老將至矣11,而功業不建,是以悲耳。』表曰:『吾聞賢弟在許昌,與曹操青梅煮酒,共論英雄。賢弟盡舉當世名士,操皆不許,而獨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以曹操之權力,猶不敢居吾弟之先,何慮功業不建乎?』玄德乘着酒興,失口答曰:『備若有基本12,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慮也。』表聞言默然。玄德自知語失,托醉而起,歸館舍安歇。後人有詩讚玄德曰:

曹公屈指從頭數,天下英雄獨使君。

髀肉復生猶感嘆,爭教寰宇不三分?

卻說劉表聞玄德語,口雖不言,心懷不足13,別了玄德,退入內宅。蔡夫人曰:『適間我於屏後聽得劉備之言,甚輕覷人,足見其有吞併荊州之意。今若不除,必為後患。』表不答,但搖頭而已。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議此事。瑁曰:『請先就館舍殺之,然後告知主公。』蔡氏然其言。瑁出,便連夜點軍。

卻說玄德在館舍中秉燭而坐,三更以後,方欲就寢。忽一人叩門而入,視之乃伊籍也。原來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來報。當下伊籍將蔡瑁之謀報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辭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辭,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謝別伊籍,急喚從者,一齊上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領軍到館舍時,玄德已去遠矣。

瑁悔恨無及,乃寫詩一首於壁間,徑入見表曰:『劉備有反叛之意,題反詩於壁上,不辭而去矣。』表不信,親詣館舍觀之,果有詩四句。詩曰:

數年徒守困,空對舊山川。

龍豈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劉表見詩大怒,拔劍言曰:『誓殺此無義之徒!』行數步,猛省曰:『吾與玄德相處許多時,不曾見他作詩,此必外人離間之計也。』遂回步入館舍,用劍尖削去此詩,棄劍上馬。蔡瑁請曰:『軍士已點齊,可就往新野擒劉備。』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圖之。』

蔡瑁見表持疑不決,乃暗與蔡夫人商議,即日大會眾官於襄陽,就彼處謀之。次日,瑁稟表曰:『近年豐熟,合聚眾官於襄陽14,以示撫勸之意,請主公一行。』表曰:『吾近日氣疾作15,實不能行。可令二子為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於禮節。』表曰:『可往新野請玄德待客。』瑁暗喜正中其計,便差人請玄德赴襄陽。

卻說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禍,未對眾人言之。忽使者至,請赴襄陽。孫乾曰:『昨見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樂。愚意度之,在荊州必有事故。今忽請赴會,不可輕往。』玄德方將前項事訴與諸人。雲長曰:『兄自疑心語失,劉荊州並無嗔責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輕信。襄陽離此不遠,若不去,則荊州反生疑矣。』玄德曰:『雲長之言是也。』張飛曰:『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不如休去。』趙雲曰:『某將馬步軍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無事。』玄德曰:『如此甚好。』遂與趙雲即日赴襄陽。

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謙謹。隨後劉琦、劉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見二公子俱在,並不疑忌。是日請玄德於館舍暫歇。趙雲引三百軍圍繞保護,雲披甲掛劍,行坐不離左右。劉琦告玄德曰:『父親氣疾作,不能行動,特請叔父待客,撫勸各處守牧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當此,既有兄命,不敢不從。』

次日,人報九郡四十二州官員俱已到齊。蔡瑁預請蒯越計議曰:『劉備世之梟雄,久留於此,後必為害,可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領劉荊州言語在此。』越曰:『既如此,可預作準備。』瑁曰:『東門峴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軍守把,南門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門外已使蔡勛守把。止有西門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雖有數萬之眾,不易過也。』越曰:『吾見趙雲行坐不離玄德,恐難下手。』瑁曰:『吾伏五百軍在城內準備。』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設一席於外廳,以待武將,先請住趙雲,然後可行事。』瑁從其言。

當日殺牛宰馬,大張筵席。玄德乘的盧馬至州衙,命牽入後園拴系。眾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兩邊分坐,其餘各依次而坐。趙雲帶劍立於玄德之側。文聘、王威入請趙雲赴席,雲推辭不去。玄德令雲就席,雲勉強應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鐵桶相似,將玄德帶來三百軍都遣歸館舍,只待半酣,號起下手。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盞,至玄德前,以目視玄德,低聲謂曰:『請更衣16。』玄德會意,即起如廁。伊籍把盞畢,疾入後園,接着玄德,附耳報曰:『蔡瑁設計害君,城外東、南、北三處皆有軍馬守把。惟西門可走,公宜速逃。』玄德大驚,急解的盧馬,開後園門牽出,飛身上馬,不顧從者,匹馬望西門而走。門吏問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門吏當之不住,飛報蔡瑁。瑁即上馬,引五百軍隨後追趕。

卻說玄德撞出西門,行無數里,前有大溪攔住去路。那檀溪闊數丈,水通襄江,其波甚緊。玄德到溪邊,見不可渡,勒馬再回,遙望城西塵頭大起,追兵將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馬到溪邊,回頭看時,追兵已近。玄德着慌,縱馬下溪。行不數步,馬前蹄忽陷,浸濕衣袍。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盧,的盧,今日妨吾!』言畢,那馬忽從水中涌身而起,一躍三丈,飛上西岸。玄德如從雲霧中起。後來蘇學士有古風一篇17,單詠躍馬檀溪事。詩曰:

老去花殘春日暮,宦遊偶至檀溪路。

停驂遙望獨徘徊18,眼前零落飄紅絮。

暗想咸陽火德衰,龍爭虎鬥交相持。

襄陽會上王孫飲,坐中玄德身將危。

逃生獨出西門道,背後追兵復將到。

一川煙水漲檀溪,急叱征騎往前跳。

馬蹄蹄碎青玻璃19,天風響處金鞭揮。

耳畔但聞千騎走,波中忽見雙龍飛20

西川獨霸真英主,坐下龍駒兩相遇。

檀溪溪水自東流,龍駒英主今何處?

臨流三嘆心欲酸,斜陽寂寂照空山。

三分鼎足渾如夢,蹤跡空留在世間。

玄德躍過溪西,顧望東岸21,蔡瑁已引軍趕到溪邊,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玄德曰:『吾與汝無仇,何故欲相害?』瑁曰:『吾並無此心,使君休聽人言。』玄德見瑁手將拈弓取箭,乃急撥馬望西南而去。瑁謂左右曰:『是何神助也?』方欲收軍回城,只見西門內趙雲引三百軍趕來。正是:

躍去龍駒能救主,追來虎將欲誅仇22

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1舜母夢玉雀入懷而生舜——此說未見記載。一說舜母見大虹長虹意感而生舜,見【史記·五帝本紀】『虞舜者,名曰重華。』張守節正義:『瞽叟姓媯。妻曰握登,見大虹意感而生舜於姚墟,故姓姚。目重瞳子,故曰重華。』

2銅雀台——漢末建安十五年曹操所建。台高十丈,上有樓閣,樓頂有銅鑄大孔雀,展翼奮尾,其勢欲飛,故名銅雀台。周圍建造殿屋一百二十間,千門萬戶,規模宏偉。故址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古鄴城的西北隅。

3養精蓄銳——蓄:積蓄。銳:銳氣。『養精蓄銳』出自唐·寧原悌【論時政疏五篇】其五見【全唐文】卷二七八:『今聞黠虜擅命,堅昆娑葛養精蓄銳,以南侵為多事,而人戶全虛,府庫半減。』意謂保養精神,積蓄力量。多指休息養神、消除疲勞,以利於投入下一步的工作或戰鬥。

4一鼓——本義為擊鼓一次,引申為一舉,一戰。古代戰爭以擊鼓為進攻信號,故稱。

5南越——亦稱『南粵』。指今廣東、廣西一帶。【通典·州郡·古南越】:『自嶺而南,當唐虞三代,為蠻夷之國,是百越之地,亦謂之南越。』

6『是夜有白鶴一隻……故乳名阿斗』一段——這一段純屬虛構。

7潸然淚下——潸然:流淚貌。『潸然淚下』本『潸焉出涕』,出自【詩經·小雅·大東】:『眷言顧之,潸焉出涕。』焉:語助詞,義同『然』。形容情不自禁地淚流不止。

8委決——決定。

9如廁——上廁所。如:往,去。

10髀里肉生——出自晉·司馬彪【九州春秋】見【三國志·蜀志·先主傳】裴松之注引:『備住荊州數年,嘗於表坐起至廁,見髀里肉生,慨然流涕。還坐,表怪問備。備曰:「吾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今不復騎,髀里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是以悲耳。」』意謂長久懶散安逸,大腿上的肥肉又長了不少。慨嘆無所作為,壯志未酬,歲月虛度。

11日月蹉跎,老將至矣——蹉跎:虛度光陰。『日月蹉跎,老將至矣』出自宋·陳亮【上孝宗皇帝第一書】:『臣以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為妄庸兩售之地……徒俠度外之士,撫棄而不得騁,日月蹉跎而老將至矣。』意謂光陰虛度,一事無成,而老年將至。形容白活了一世。

12基本——辦事業的根基。這裡指地盤和軍馬。

13不足——心裡不舒服,不滿意。

14合——應該,應當。

15氣疾——指呼吸系統疾病。

16更衣——古人稱大小便的婉辭。漢·王充【論衡·四諱】:『夫更衣之室,可謂臭矣;鮑魚之肉,可謂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不以為忌;肴食腐魚之肉,不以為諱。』

17蘇學士——宋代蘇軾、蘇舜欽皆有『蘇學士』之稱。但這裡所引的一首古風並非二人中的一人所作。 古風——詩體之一,亦稱『古體詩』。多五言或七言,篇幅較長,不太講究格律,形式較為自由。

18停驂——停車。驂:本義為駕車的馬。引申以代指馬車。

19青玻璃——比喻清澈的檀溪水。

20雙龍——指真龍天子劉備及其所乘的龍駒的盧。

21顧望——回頭望。

22虎將——參見第一回『二虎』條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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