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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也篇第六

论语新解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5-16 01:39

〔一〕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南面:人君听政之位.言冉雍之才德.可使任诸侯也.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桑伯子.鲁人.疑即《庄子》书中之子桑户.与琴张为友者.仲弓之问.问伯子亦可使南面否.非泛问其为人.“仲弓问”以下.或别为一章.今不从.

可也.简:简.不烦义.子桑伯子能简.故曰可.亦指可使南面.可者.仅可而未尽之义.

居敬而行简:上不烦则民不扰.如汉初除秦苛法.与民休息.遂至平安.故治道贵简.然须居心敬.始有一段精神贯摄.

居简而行简:其行简.其心亦简.则有苟且率略之弊.如庄子之言治道即是.

本篇自十四章以前.亦多讨论人物贤否得失.与上篇相同.十五章以下.多泛论人生.

《白话试译》

先生说:“雍呀.可使他南面当一国君之位了.”仲弓问道:“子桑伯子如何呢.”先生说:“可呀.他能简.”仲弓说:“若居心敬而行事简.由那样的人来临居民上.岂不好吗.若居心简而行事简.不就太简了吗.”先生说:“雍说得对.”

〔二〕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迁怒:如怒于甲.迁及乙.怒在食.迁及衣.

贰过:贰.复义.偶犯有过.后不复犯.是不贰过.一说:《易传》称颜子有过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是只在念虑间有过.心即觉察.立加止绝.不复见之行事.今按:此似深一层求之.就本章言.怒与过皆已见在外.应从前解为允.

又说:不贰过.非谓今日有过.后不更犯.明日又有过.后复不犯.当知见一不善.一番改时.即猛进一番.此类之过即永绝.故不迁怒如镜悬水止.不贰过如冰消冻释.养心至此.始见工夫.此说不贰过.亦似深一层说之.而较前第二解为胜.读《论语》.于通解本文后.仍贵能博参众说.多方体究.斯能智慧日进.道义日开矣.

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亡同无.两句意相重复.盖深惜颜子之死.又叹好学之难得.又一说.本当作“今也则未闻好学者也”.误多一“亡”字.

本章孔子称颜渊为好学.而特举不迁怒.不贰过二事.可见孔门之学.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为人.此为学的.读者当取此章与“颜渊.子路各言尔志”章对参.志之所在.即学之所在.若不得孔门之所志与所学.而仅在言辞间求解.则乌足贵矣.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孔子道:“你的学生们.那个是好学的呀.”孔子对道:“有颜回是好学的.他有怒能不迁向别处.有过失能不再犯.可惜短寿死了.目下则没有听到好学的了.”

〔三〕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子华:公西赤字.孔子早年弟子.

使于齐:孔子使之也.

冉子:《论语》有子.曾子.闵子皆称子.此外冉求亦称子.此冉子当是冉求.或疑为冉伯牛.今不从.或说:此章乃冉求门人所记.故称冉子.然此章连记两事.因记冉子之与粟.而幷记原思之辞禄.以形见冉子之失.不应是冉求门人所记.《论语》何以独于此四人称子.未能得确解.但当存疑.

为其母请粟:冉求以子华有母为辞.代为之请也.粟米对文.粟有壳.米无壳.若单用粟字.则粟即为米.

釜:六斗四升为一釜.古量约合今量之半.三斗二升.仅一人终月之食.盖孔子以子华家甚富.特因冉求之请而少与之.

请益:冉求更为之请增.

庾:二斗四升为一庾.谓于一釜外再增一庾.非以庾易釜.或说:一庾十六斗.然孔子本不欲多与.不应骤加十六斗.今不从.

五秉:十六斛为一秉.五秉合八十斛.一斛十斗.

周急不继富:急.穷迫义.周.补其不足.继.续其有余.子华之去.乘肥马.衣轻裘.虽有母在家.固不待别有给养.故冉求虽再请.孔子终不多与.乃冉求以私意多与之.故孔子直告之如此.

原思:孔子弟子原宪.字思.

为之宰:为孔子家宰.当在孔子为鲁司空司寇时.或本以此下为另一章.

与之粟九百:家宰有常禄.原思家贫.孔子与之粟九百.当是九百斛.古制大夫家宰.用上士为之.原思所得.盖略当一上士之禄.以斛合石.一石百二十斤.二斛约重一石又半.汉制田一亩收粟一石又半.百亩收百五十石.合二百斛.上士当得四百亩之粟.即八百斛.又加圭田五十亩.共一百斛.则为九百斛.略当其时四百五十亩耕田之收益.

辞:原思嫌孔子多与.故请辞.

毋:毋.禁止辞.孔子命原思勿辞.

以与尔邻里乡党:谓若嫌多.不妨以之周济尔之邻里乡党.

本章孔子当冉有之请.不直言拒绝.当原思之辞.亦未责其不当.虽于授与之间.斟酌尽善而极严.而其教导弟子.宏裕宽大.而崇奖廉隅之义.亦略可见.学者从此等处深参之.可知古人之所谓义.非不计财利.亦非不近人情.

《白话试译》

子华出使到齐国去.冉子代他母亲请养米.先生说:“给她一釜吧.”冉子再请增.先生说:“加一庾吧.”冉子给了米五秉.先生说:“赤这次去齐国.车前驾着肥马.身上穿着轻裘.吾听说.君子遇穷急人该周济.遇富有的便不必再帮助.”原思当先生的家宰.先生给他俸米九百斛.原思辞多了.先生说:“不要辞.可给些你的邻里乡党呀.”

〔四〕

子谓仲弓曰:“犂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子谓仲弓曰:《论语》与某言.皆称子谓某曰.此处应是孔子告仲弓语.或说:此章乃孔子论仲弓之辞.非是与仲弓语.否则下文岂有面其子而以犂牛喻其父之理.或又疑仲弓父冉伯牛.纵谓此章非孔子与仲弓言.孔子亦不当论仲弓之美而暗刺其父之名.比之为犂牛.故谓此章乃是泛论古今人而特与仲弓言之.不必即指仲弓也.子谓仲弓“可使南面”.仲弓为季氏宰.问“焉知贤才而举之”.或仲弓于选贤举才取择太严.故孔子以此晓而广之耳.

按《子罕篇》.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正是评论颜子之辞.与此章句法相似.本篇前十四章.均是评论人物贤否得失.则谓此章论仲弓更合.惟以犂牛暗刺其父之名则可疑.

犂牛之子:犂牛.耕牛.古者耕牛不以为牲供祭祀.子.指犊言.

骍且角:骍.赤色.周人尚赤.祭牲用骍.角谓其角周正.合于牺牲之选.或说:童牛无角.今言角.谓其及时可用.

勿用:用.谓用以祭.

山川其舍诸:山川.指山川之神言.周礼.用骍牲者三事:一.祭天南郊.二.宗庙.三.望祀四方山川.耕牛之子骍且角.纵不用之郊庙.山川次祀宜可用.《淮南子》曰:“犂牛生子而牺.以沈诸河.河伯岂羞其所从出.辞而不享哉.”即运用《论语》此章义.故曰山川之神不舍也.此言父虽不善.不害其子之美.终将见用于世.

《史记》言仲弓父贱.不言是伯牛子.惟王充《论衡》有云:“母犂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妨奇人.鲧恶禹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伦.”始谓仲弓父乃冉伯牛.伯牛名耕.正是犂牛.王充汉人近古.博通坟典.所言宜有据.然孔子何竟暗刺其父名而以语其子.此终可疑.或“母犂犊骍”之喻.古自有之.孔子偶尔运用.而《论衡》缘此误据耳.是孔子只言才德不系于世类.固非斥父称子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评论仲弓说:“一头耕牛.生]着一头通身赤色而又两角圆满端正的小牛.人们虽想不用它来当祭牛.但山川之神会肯舍它吗.”

〔五〕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其心三月不违仁:仁指心言.亦指德言.违.离义.心不违仁.谓其心合于是德也.三月.言其久.三月一季.气候将变.其心偶一违仁.亦可谓心不离仁矣.

其余:他人也.

日月至焉:至.即不违.违言其由此他去.至言其由彼来至.如人在屋.间有出时.是违.如屋外人.间一来入.是至.不违.是居仁也.至焉.是欲仁也.颜渊已能以仁为安宅.余人则欲仁而屡至.日月至.谓一日来至.一月来至.所异在尚不能安.

而已矣:如此而止.望其再进也.

今按:孟子曰:“仁.人心也.”然有此心.未必即成此德.其要在能好学.浅譬之.心犹薪.仁犹火.薪无有不燃.然亦有湿燥之分.颜子之心.犹燥薪.学者试反就己心.于其宾主出入违至之间.仔细体会.日循月勉.庶乎进德之几有不能自已之乐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回呀.其心能三月不违离于仁了.余人只是每日每月来至于仁就罢了.”

〔六〕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使从政:指使为大夫言.

果:有决断.

何有:何难义.

达:通达.

艺:多才能.

此章见孔子因材设教.故能因材致用.

《白话试译》

季康子问道:“仲由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由能决断.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季康子再问:“赐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赐心通达.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季康子又问:“求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求多才艺.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

〔七〕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此季氏不知是桓子.抑康子.

闵子骞:孔子早年弟子.名损.

费:季氏家邑.季氏不臣于鲁.而其邑宰亦屡叛季氏.故欲使闵子为费宰.

辞:推辞.闵子不欲臣于季氏也.故告使者善为我推辞.

复:再义.谓重来召我.

汶上:汶.水名.在齐南鲁北境上.水以北为阳.凡言某水上.皆谓水之北.言若季氏再来召.我将北之齐.不居鲁.

《白话试译》

季孙氏使人请闵子骞为其家费邑的宰.闵子说:“好好替我推辞吧.傥如再来召我的话.我必然已在汶水之上了.”

〔八〕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孔子弟子冉耕字.

有疾:伯牛有恶疾.《淮南子》:“伯牛为厉.”厉癞声近.盖癞病也

子问之:问其病.

自牖执其手:古人居室.北墉而南牖.墉为墙.牖为窗.礼.病者居北墉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之.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或说:伯牛有恶疾.不欲见人.故孔子从牖执其手.或说:齐.鲁间土床皆筑于南牖下.不必引君臣之礼说之.是也.

曰:此曰字不连上文.孔子既退.有此言.

亡之:一说:亡同无.无之.谓伯牛无得此病之道.又一说:亡.丧也.其疾不治.将丧此人.就下文“命矣夫”语气.当从后解.

命矣夫:孔子此来.盖与伯牛为永诀.伯牛无得此病之道.而病又不可治.故孔子叹之为命.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指伯牛.斯疾指其癞.以如此之人而获如此之疾.疾又不可治.孔子深惜其贤.故重言深叹之.

《白话试译》

冉伯牛有病.甚重.先生去问病.在屋之南窗外握他的手和他为永诀.先生说:“丧失了此人.这真是命啊.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病.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病啊.”

〔九〕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一箪食.一瓢饮:箪.竹器.瓢.以瓠为之.以盛水.

在陋巷:里中道曰巷.人所居亦谓之巷.陋巷.犹陋室.

本章孔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美其虽箪食瓢饮居陋室而能不改其乐.孔子亦自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宋儒有“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之教.其意深长.学者其善体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怎样的贤哪.回呀.一竹器的饭.一瓢的水.在穷陋小室中.别人不堪其忧.回呀.仍能不改其乐.怎样的贤哪.回呀.”

〔一〇〕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说子之道:说同悦.冉有自谓非不悦于孔子之道.但无力更前进.

中道而废:废.置义.如行人力不足.置物中途.俟有力再前进.驽马十驾.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今女画:女同汝.画同划.中途停止.不欲再进.如划地自限.

今按:孔子之道高且远.颜渊亦有“末由也已”之叹.然叹于“既竭吾才”之后.孔子犹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又曰:“求也退.故进之.”是冉.颜之相异.正在一进一退之间.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此即孟子不为.不能之辨.学者其细思之.

《白话试译》

冉求说:“我非不悦先生之道.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呀.”先生说:“力量不足.半路休息些时.现在你是划下界线不再向前呀.”

〔一一〕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女.同汝.儒.《说文》:“术士之称.”谓士之具六艺之能以求仕于时者.儒在孔子时.本属一种行业.后遂渐成为学派之称.孔门称儒家.孔子乃创此学派者.本章儒字尚是行业义.同一行业.亦有人品高下志趣大小之分.故每一行业.各有君子小人.孔门设教.必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乃有此一派学术.后世惟辨儒之真伪.更无君子儒.小人儒之分.因凡为儒者.则必然为君子.此已只指学派言.不指行业言.

又按:儒本以求仕.稍后.儒转向任教.盖有此一行业.则必有此一行业之传授人.于是儒转为师.师儒联称.遂为在乡里教道艺之人.故孔子为中国儒家之创始人.亦中国师道之创始人.惟来从学于孔子之门者.其前辈弟子.大率有志用世.后辈弟子.则转重为师传道.子游.子夏在孔门四科中.同列文学之科.当尤胜于为师传道之任.惟两人之天姿与其学问规模.亦有不同.观《子张篇》子游.子夏辨教弟子一章可知.或疑子夏规模狭隘.然其设教西河.而西河之人拟之于孔子.其从学之徒如田子方.段干木.李克.进退有以自见.汉儒传经.皆溯源于子夏.亦可谓不辱师门矣.孔子之诫子夏.盖逆知其所长.而预防其所短.推孔子之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子夏之学.或谨密有余.而宏大不足.然终可免于小人儒之讥.而孔子之善为教育.亦即此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对子夏道:“你该为一君子儒.莫为一小人儒.”

〔一二〕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武城:鲁邑名.

女得人焉尔乎:女同汝.焉尔.犹云于此.孔子欲子游注意人才.故问于武城访得人才否.或本作“焉耳乎”.义不可通.

澹台灭明:澹台氏.字子羽.后亦为孔子弟子.

行不由径:径.小路可以捷至者.灭明不从.

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偃.子游名.灭明从不以私事至.即此两事.其人之品格心地可知.

《白话试译》

子游做武城宰.先生说:“你在那里求得了人才吗.”子游说:“有一澹台灭明.他从不走小道捷径.非为公事.从未到过我屋中来.”

〔一三〕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孟之反:鲁大夫.名侧.

不伐:伐.夸义.

奔而殿:军败而奔.在后曰殿.军败殿后者有功.

策其马:策.鞭也.将入城门.不复畏敌.之反遂鞭马而前.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孟之反是一个不自夸的人.军败了.他独押后.快进自己城门.他鞭马道:‘我不是敢在后面拒敌呀.我的马不能跑前呀.’”

〔一四〕

子曰:“不有祝𬶍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祝𬶍:祝.宗庙官名.祝𬶍.卫大夫.字子鱼.有口才.

宋朝:宋公子.出奔在卫.有美色.

或说:而.犹与字.言不有祝𬶍之佞.与不有宋朝之美.衰世好谀悦色.非此难免.“不”字当统下两句.然依文法.下句终是多一“有”字.似不顺.或说:此章专为卫灵公发.言灵公若不得祝𬶍之佞.而专有宋朝之美.将不得免.然不当省去灵公字.又不当言难乎免于今之世.此亦不可从.一说:苟无祝𬶍之佞.而仅有宋朝之美.将不得免于今之世.此解于文理最顺适.盖本章所重.不在𬶍与朝.而在佞与美.美色人之所喜.然娥眉见嫉.美而不佞.仍不免于衰世.或说:美以喻美质.言徒有美质.而不能希世取容.此则深一层言之.不如就本文解说为率直.孔子盖甚叹时风之好佞耳.祝𬶍亦贤者.故知本章不在论𬶍.朝之为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人.若没有像祝𬶍般的能说.反有了像宋朝般的美色.定难免害于如今之世了.”

〔一五〕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莫字有两解:一.无义.言人不能出不由户.何故无人由道而行.另一解.莫.非义.谓何非由此道.即谓人生日用行习无非道.特终身由之而不知.今从前解.乃孔子怪叹之辞.

《白话试译》

先生:“谁能出外不从门户呀.但为何没有人肯从人生大道而行呢.”

〔一六〕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质:朴也.

文:华饰也.

野:鄙野义.《礼记》云:“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是也.

史:宗庙之祝史.及凡在官府掌文书者.

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义.

《白话试译》

先生说:“质朴胜过文采.则像一乡野人.文采胜过了朴质.则像庙里的祝官〔或衙门里的文书员〕.只有质朴文采配合均匀.才是一君子.”

〔一七〕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人群之生存.由有直道.罔者.诬罔不直义.于此人生大群中.亦有不直之人而得生存.此乃由于他人之有直道.乃幸而获免.正如不仁之人而得生存.亦赖人群之有仁道.若使人群尽是不仁不直.则久矣无此人群.《左传》曰:“民之多幸.国之不幸”.即谓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生由有直道.不直的人也得生存.那是他的幸免.”

〔一八〕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本章“之”字指学.亦指道.仅知之.未能心好之.知不笃.心好之.未能确有得.则不觉其可乐.而所好亦不深.譬之知其可食.不如食而嗜之.尤不如食之而饱.孔子教人.循循善诱.期人能达于自强不息欲罢不能之境.夫然后学之与道与我.浑然而为一.乃为可乐.

《白话试译》

先生说:“知道它.不如喜好它.喜好它.不如从心里悦乐它.”

〔一九〕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中人.中等之人.语.告义.道有高下.人之智慧学养有深浅.善导人者.必因才而笃之.中人以下.骤语以高深之道.不惟无益.反将有害.惟循序渐进.庶可日达高明.

又按:本章“不可”二字非禁止意.乃难为意.犹如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中才以上的人.可和他讲上面的.即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莫和他讲上面的.只该和他讲浅近的.”

〔二〇〕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务民之义:专用力于人道所宜.用民字.知为从政者言.

敬鬼神而远之:鬼神之祸福.依于民意之从违.故茍能务民之义.自能敬鬼神.亦自能远鬼神.两语当连贯一气读.敬鬼神.即所以敬民.远鬼神.以民意尤近当先.《左传》随季梁曰:“民.神之主也.”与孔子此答大意近似.

先难而后获:此句可有两解:治人当先富后教.治己当先事后食.《诗经》曰:“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是也.宋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亦仁者之心.又一说:不以姑息为仁.先令民为其难.乃后得其效.后解专主为政治民言.前解乃指从政者自治其身言.两义皆通.今姑从前解.

《论语》樊迟凡三问仁.两皆兼问知.而孔子所答各不同.解者每谓弟子问同而孔子答异.乃因材施教.然一人同所问.何以答亦各异.盖所问之辞本不同.孔子特各就问辞为答.记者重在孔子之答.略其问辞之详.但浑举问仁.问知之目.遂若问同而答异.樊迟本章所问.或正值将出仕.故孔子以居位临民之事答之.

《白话试译》

樊迟问如何是知.先生说:“只管人事所宜.对鬼神则敬而远之.可算是知了.”又问如何是仁.先生说:“难事做在人前.获报退居人后.可算是仁了.”

〔二一〕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乐水:水缘理而行.周流无滞.知者似之.故乐水.

乐山:山安固厚重.万物生焉.仁者似之.故乐山.性与之合.故乐.

本章首明仁知之性.次明仁知之用.三显仁知之效.然仁知属于德性.非由言辞可明.故本章借山水以为形容.亦所谓能近取譬.盖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于自然.自然之美反映于人心.表而出之.则为艺术.故有道德者多知爱艺术.此二者皆同本于自然.《论语》中似此章富于艺术性之美者尚多.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俯仰之间.而天人合一.亦合之于德性与艺术.此之谓美善合一.美善合一之谓圣.圣人之美与善.一本于其心之诚然.乃与天地合一.此之谓真善美合一.此乃中国古人所倡“天人合一”之深旨.学者能即就山水自然中讨消息.亦未始非进德之一助.

《白话试译》

先生说:“知者喜好水.仁者喜好山.知者常动.仁者常静.知者常乐.仁者常寿.”

〔二二〕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齐有太公之余风.管仲兴霸业.其俗急功利.其民喜夸诈.鲁有周公.伯禽之教.其民崇礼尚信.庶几仁厚近道.道.指王道.孔子对当时诸侯.独取齐.鲁两国.言其政俗有美恶.故为变有难易.当时齐强鲁弱.而孔子则谓齐变始能至鲁.鲁变易于至道.惜孔子终不能试.遂无人能变此两邦.

《白话试译》

先生说:“齐国一变可以同于鲁.鲁国一变便可同于道了.”

〔二三〕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行礼酒器.上圆下方.容二升.或曰:取名觚者.寡少义.戒人贪饮.时俗沈湎于酒.虽持觚而饮.亦不寡少.故孔子叹之.或曰:觚有棱.时人破觚为圆.而仍称觚.故孔子叹之.饩羊之论.所以存名.觚哉之叹.所以惜实.其为忧世则一.或说:觚乃木简.此属后起.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觚早不是觚了.还称什么觚呀.还称什么觚呀.”

〔二四〕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井有仁焉:或本仁下有“者”字.或说:此仁字当作“人”.又一说:仁者志在救人.今有一救人机会在井中.即井有仁也.不言人而人可知.又分别井中之人为仁人或恶人.则大可不必.

其从之也:也同邪.疑问辞.宰我问.傥仁者闻有人堕井.亦往救之否.从之.谓从入井中.

何为其然也:然.犹云如此.即指从入井中言.

可逝也.不可陷也:逝.往义.陷.陷害义.仁者闻人之告.可使往视.但不致被陷害.自投入井.

可欺也.不可罔也:欺.被骗.罔.迷惑.仁者闻人之告.可被骗往视.不致迷惑自投入井.

本章问答.皆设喻.身在井上.乃可救井中之人.身入井中.则自陷.不复能救人.世有愚忠愚孝.然不闻有愚仁.盖忠孝有时仅凭一心.心可以愚.仁则本于心而成德.德无愚.故曰:“仁者必有知.知者不必有仁”.此见仁德之高.或说:宰我此章之问.或虑孔子罹于祸而微讽之.如子欲赴佛肸.公山弗扰之召.子路不悦.宰我在言语之科.故遇此等事.不直谏而婉辞以讽.

《白话试译》

宰我问道:“有人告诉仁者井中有人.会跟着入井吗.”先生说:“为何会这样呢.可诱骗仁者去看.但不能陷害他入井.他可被骗.但不会因骗而糊涂.”

〔二五〕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博学于文:文.《诗》《书》礼乐.一切典章制度.著作义理.皆属文.博学始能会通.然后知其真义.

约之以礼:礼.犹体.躬行实践.凡修身.齐家.从政.求学一切实务皆是.约.要义.博学之.当约使归己.归于实践.见之行事.

弗畔:畔同叛.背义.君子能博约并进.礼文兼修.自可不背于道.

就学言之谓之文.自践履言之谓之礼.其实则一.为学欲博而践履则贵约.亦非先博文.再约礼.二者齐头并进.正相成.非相矫.此乃孔门教学定法.“颜渊喟然叹曰”章可证.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在一切的人文上博学.又能归纳到一己当前的实践上.该可于大道没有背离了.”

〔二六〕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南子:卫灵公夫人.有淫行.《史记》:南子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

矢之:此矢字.旧说各不同.一曰矢.誓义.孔子因子路不悦.故指天而誓.一曰矢.陈义.孔子指天告子路云云.今从第一说.

予所否者.天厌之:古人誓言皆上用“所”字.下用“者”字.此句亦然.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谓不合于礼.不由于道.孔子对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礼.不由道者.天将厌弃我.”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对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道不行者.乃天命厌弃我.”盖子路之不悦.非不悦孔子之见南子.乃不悦于孔子之道不行.至于不得已而作此委屈迁就.故孔子告之云云.谓汝不须不悦.一曰:否.犹不字义.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执不见.天将厌弃我.”细会文理.仍以第一说为是.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如《左传》:“季文子如宋.宋公享之.穆姜出于房再拜”.是也.圣人道大德全.在我有可见之礼则见之.彼之不善.我何与焉.如阳货欲见孔子.孔子初不欲见.及其馈蒸豚.亦不得不往而谢之.然何不以此详告子路.而为此誓辞.礼.在其国.不非其大夫.况于小君.若详告.则言必及南子.故孔子不直答.而又为之誓.其实则是婉转其辞.使子路思而自得之.

《白话试译》

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为此不悦.先生指着天发誓说:“我所行.若有不合礼不由道的.天会厌弃我.天会厌弃我.”

〔二七〕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中庸之人.平人常人也.中庸之道.为中庸之人所易行.中庸之德.为中庸之人所易具.故中庸之德.乃民德.其所以为至者.言其至广至大.至平至易.至可宝贵.而非至高难能.而今之民则鲜有此德久矣.此孔子叹风俗之败坏.

《小戴礼》《中庸篇》有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与《论语》本章异.《论语》言中庸.乃百姓日用之德.行矣而不着.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若固有之.不曰能.《小戴礼》《中庸篇》乃以中庸为有圣人所不知不能者.故曰“民鲜能”.若《论语》则必言仁与圣.始是民所鲜能.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中庸之德.可算是至极的了.但一般民众.少有此德也久了.”

〔二八〕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施.给与义.济.救助义.子贡谓能广博施与.普遍救济.如此必合仁道.

何事于仁:此犹谓非仁之事.孔子非谓博施济众非仁.乃谓其事非仅于仁而可能.

必也圣乎:此处圣字作有德有位言.仁者无位.不能博施济众.有位无德.亦不能博施济众.

尧舜其犹病诸:病.有所不足义.尧舜.有德又有位.但博施济众.事无限量.虽尧舜亦将感其力之不足.但亦非即不仁.可见仁道与博施济众有辨.或说:“圣乎尧舜”连读.义亦可通.今不从.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三十而立之立.达.如“是闻非达”之达.己欲立.思随分立人.己欲达.思随分达人.孔子好学不厌.是欲立欲达.诲人不倦.是立人达人.此心已是仁.行此亦即是仁道.此则固是人人可行者.

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譬.取譬相喻义.方.方向方术义.仁之方.即谓为仁之路径与方法.人能近就己身取譬.立见人之与我.大相近似.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之亦犹己.然后推己及人.此即恕之事.而仁术在其中矣.子贡务求之高远.故失之.

《白话试译》

子贡说:“如有人.能对民众广博施与和救济.这如何呢.可算是仁了吧.”先生说:“这那里是仁的事.必要等待圣人吧.尧舜还怕感到力量不足呀.仁者.只要自己想立.便也帮助人能立.自己想达.便也帮助人能达.能在切近处把来相譬.这就可说是仁的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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