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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政篇第二

论语新解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5-16 00:10

〔一〕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为政以德:德.得也.行道而有得于心.其所得.若其所固有.故谓之德性.为政者当以己之德性为本.所谓以人治人.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

之:北辰.即北极星.古人谓是天之中心.所.犹位.共音拱.众星拱之.围绕北极而旋转运行.为政治领袖者.能以己之道德作领导.则其下尊奉信仰.如众星之围绕归向于北辰而随之旋转.

孔门论学.最重人道.政治.人道中之大者.人以有群而相生相养相安.故《论语》编者以《为政》次《学而篇》.孔门论政主德化.因政治亦人事之一端.人事一本于人心.德者.心之最真实.最可凭.而又不可掩.故虽蕴于一心.而实为一切人事之枢机.为政亦非例外.此亦孔门论学通义.迄今当犹然.

本章旧注.多以“无为”释“德”字.其实德者德性.即其人之品德.孔子谓作政治领袖.主要在其德性.在其一己之品德.为一切领导之主动.即如前“道千乘之国”章.亦即“为政以德”.惟德可以感召.可以推行.非无为.其下喻辞.北辰动在微处.其动不可见.居其所.犹云不出位.自做己事.非一无所为.《孟子》曰至诚动物.《大学》以修身为本.皆可与此章相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为政以己德为主.譬如天上的北辰.安居其所.众星围绕归向着它而旋转.”

〔二〕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诗三百:《诗经》三百零五篇.言三百.举其大数.

一言以蔽之:蔽.包盖义.《诗》三百.可举一语概括.

思无邪:《鲁颂》《𬳶篇》辞.或曰《诗》有美.刺.正.变.所以劝善而惩恶.则作者三百篇之思.皆归无邪.又能使天下后世之凡有思者同归无邪.又一说.无邪.直义.三百篇之作者.无论其为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假.此即所谓“《诗》言志”.乃三百篇所同.故孔子举此一言以包盖其大义.诗人性情.千古如照.故学于《诗》而可以兴.观.群.怨.此说似较前说为得.《𬳶》诗本咏马.马岂有所谓邪正.《诗》曰:“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祛祛.彊健貌.徂.行义.谓马行直前.思马之“思”乃语辞.不作思维解.虽曰引《诗》多断章取义.然亦不当大违原义.故知后说为允.

今按:学者必务知要.斯能守约.本章孔子论诗.犹其论学论政.主要归于己心之德.孔门论学.主要在人心.归本于人之性情.学者当深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诗经》三百首.可把其中一句诗来包括尽.即是‘思无邪’.”

〔三〕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道之以政:之.指下民字.道.引导领导义.以政事领导民众.仍是居上临下.法制禁令.其效不能深入人心.

齐之以刑:导之而不从.以刑罚齐一之.民知有畏而已.其心无所感化.

民免而无耻:免.求免于罚.耻.心耻有所不及.求茍免于刑罚.心无羞愧.非感而自化.

道之以德:德者.在上者自己之人格与心地.以此为领导.乃人与人.心与心之相感相通.非居上临下之比.

齐之以礼:礼.制度品节.人人蹈行于制度品节中.此亦有齐一之效.然一于礼.不一于刑.礼之本在于双方之情意相通.由感召.不以畏惧.

有耻且格:格.至义.在上者以德化之.又能以礼齐之.在下者自知耻所不及.而与上同至其所.格又有正义.如今言格式.规格.在下者耻所不及.必求达在上者所定之标准.二义相通.

孔门政治理想.主德化.主礼治.此章深发其趣.盖人道相处.义属平等.理贵相通.其主要枢机.在己之一心.教育政治.其道一贯.事非异趋.此亦孔门通义.虽古今异时.此道无可违.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用政治来领导人.用刑法来整齐人.人求免于刑罚便算了.不感不服领导是可耻.若把德来领导人.把礼来整齐人.人人心中将感到违背领导是耻辱.自能正确地到达在上者所要领导他们到达的方向去.”

〔四〕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志于学:志者.心所欲往.一心常在此目标上而向之趋赴之谓.故有志必有学.志学相因而起.孔子之所志所学.当通读本章自参之.更当通读《论语》全书细参之.能志孔子之所志.学孔子之所学.乃为读《论语》之最大宗旨.

而立:立.成立义.能确有所立.不退不转.则所志有得有守.此为孔子进学之第一阶段.

不惑:人事有异同.有逆顺.虽有志能立.或与外界相异相逆.则心易起惑.必能对外界一切言论事变.明到深处.究竟处.与其相互会通处.而皆无可疑.则不仅有立有守.又能知之明而居之安.是为孔子进学之第二阶段.

知天命:虽对事理不复有惑.而志行仍会有困.志愈进.行愈前.所遇困厄或愈大.故能立不惑.更进则须能知天命.天命指人生一切当然之道义与职责.道义职责似不难知.然有守道尽职而仍穷困不可通者.何以当然者而竟不可通.何以不可通而仍属当然.其义难知.遇此境界.乃需知天命之学.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为学.至于不惑之极.自信极真极坚.若已跻于人不能知.惟天知之之一境.然既道与天合.何以终不能行.到此始逼出知天命一境界.故知天命.乃立与不惑之更进一步.更高一境.是为孔子进学之第三阶段.

孔子非一宗教主.然孔子实有一极高无上之终极信仰.此种信仰.似已高出世界各大宗教主之上.孔子由学生信.非先有信而后学.故孔子教人.亦重在学.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盖孔子仅以所学教.不以所信教.孔子意.似乎非学至此境.则不易有此信.故不以信为教.此乃孔子与各宗教主相异处.故学孔子之学.不宜轻言知天命.然亦当知孔子心中实有此一境界.孔子既已开示此境界.则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学者亦当悬存此一境界于心中.使他日终有到达之望.

耳顺:外界一切相异相反之意见与言论.一切违逆不顺之反应与刺激.既由能立不惑.又知天命而有以处之.不为所摇撼所迷惑.于是更进而有耳顺之境界.耳顺者.一切听入于耳.不复感其于我有不顺.于道有不顺.当知外界一切相反相异.违逆不顺.亦莫不各有其所以然.能明得此一切所以然.则不仅明于己.亦复明于人.不仅明其何以而为是.亦复明其何由而为非.一反一正.一彼一我.皆由天.斯无往而不见有天命.所以说耳顺.此乃孔子进学之第四阶段.

事物之进入于我心.其最要关键.在我之耳与目.本章专举耳顺.盖举此可以概彼.抑且目视由我及外.耳闻由外及我.论其自主之分量.微有区别.又目视偏于形物.耳听深入心意.目见近而耳闻远.即古人前言往行.亦可归入耳闻一类.故举耳可以概目.学至于知天命.则远近正反.古今顺逆.所见皆道.皆在天命中.将更忠于自尽.将益恕于待物.于己重在知其所当然.于人重在明其所以然.明其所以然则耳顺.一切不感其有所违逆.于是而可以施教.可以为治.可以立己而立人.达己而达人.然则天命之终极.岂非仍是此道之大行.故人道之端.要在能反求诸己.忠恕之极.即是明诚之极.天人一贯.而弘道则在己.

从心所欲不逾矩:从.遵从义.或说:从字读如纵.放任义.矩.曲尺.规.圆规.规矩方圆之至.借以言一切言行之法度准则.此处言矩不言规.更见其谨言.圣人到此境界.一任己心所欲.可以纵己心之所至.不复检点管束.而自无不合于规矩法度.此乃圣人内心自由之极致.与外界所当然之一切法度规矩自然相洽.学问至此境界.即己心.即道义.内外合一.我之所为.莫非天命之极则矣.天无所用心而无不是.天不受任何约束而为一切之准绳.圣人之学.到此境界.斯其人格之崇高伟大拟于天.而其学亦无可再进矣.孔子此章.仅自言一己学问之所到达.未尝以天自拟.然孔子弟子即以孔子之人格拟于天之不可阶而升.如上阐述.亦未见为逾分.

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学之所至.其与年俱进之阶程有如此.学者固当循此努力.日就月将.以希优入于圣域.然学者所能用力.亦在志学与立与不惑之三阶程.至于知天命以上.则非用力所及.不宜妄有希效.知有此一境.而悬以存诸心中则可.若妄以己比仿模拟之.则是妄意希天.且流为乡愿.为无忌惮之小人.而不自知矣.学者试玩《学而篇》之首章与末章.而循循自勉.庶可渐窥此章之深处.盖《学而篇》首末两章.只从浅处实处启示.学者可以由此从入.此章虽孔子之自道.无语不实.其中却尽有深处玄处.无所凭依而妄冀骤入.则转成谈空说玄.非孔子以平实教人之本意.

孔子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义与此章相发.自志学而立而不惑.皆下学.自此以往.则上达矣.知天命故不怨天.耳顺故不尤人.此心直上达天德.故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而知我者惟天.知命耳顺.固非学者所易企.而不怨不尤.则为学者所当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千里之行.起于足下.学者就所能为而勉为之.亦无患乎圣学之难窥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十五岁时.始有志于学.到三十岁.能坚定自立了.到四十.我对一切道理.能通达不再有疑惑.到五十.我能知道什么是天命了.到六十.凡我一切听到的.都能明白贯通.不再感到于心有违逆.到七十.我只放任我心所欲.也不会有逾越规矩法度之处了.”

〔五〕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懿子:鲁大夫.三家之一.氏仲孙.名何忌.懿.其谥.其父僖子遗命何忌学礼于孔子.乃孔子早年期学生.后孔子为鲁司寇.主堕三家之都.何忌首抗命.故后人不列何忌为孔门之弟子.

无违:僖子贤而好礼.懿子殆不能谨守其父之教.孔子教以无违.盖欲其善体父命卒成父志.

樊迟御:樊迟名须.亦孔子弟子.为孔子御车.孔子以语懿子者告之.无违父命为孝.此特为懿子言之.父不皆贤.则从父未必即是孝.孔子之告樊迟.殆欲樊迟有所问.可以申其未尽之意.

何谓也:樊迟果不达而问.孔子乃言无违者.无违于礼.能以礼事亲.斯为孝.父母有不合礼.子女不当顺其非.必自以合礼者事父母.斯对父母为至敬.此即是孝.若顺亲非礼.是谓其亲不足与为善.又自陷非礼.此乃违逆其亲之甚.故无违为孝.乃为懿子一人言之.不违礼为孝.乃为天下万世一切人言之.其父果贤.子不违.仍是不违礼.孔子两次所言.义本相通.或说.时三家僭礼.故孔子以无违于礼警懿子.欲樊迟之转达.但孔子何不直告.而必待樊迟之再问而转达.似成曲解.若懿子能无违其父使之学礼之命.则其儆三家之僭者亦寓乎其中.可不烦樊迟之再达.

《白话试译》

孟懿子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不要违逆了.”一日.樊迟为先生御车.先生告诉他说:“孟孙问我孝道.我答他不要违逆了.”樊迟说:“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父母生时.当以礼奉事.死了.以礼葬.以礼祭.”

〔六〕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懿子之子.名彘.武.其谥.

唯其疾之忧:此句有三解.一.父母爱子.无所不至.因此常忧其子之或病.子女能体此心.于日常生活加意谨慎.是即孝.或说.子女常以谨慎持身.使父母唯以其疾病为忧.言他无可忧.人之疾.有非己所能自主使必无.第三说.子女诚心孝其父母.或用心过甚.转使父母不安.故为子女者.惟当以父母之疾病为忧.其他不宜过分操心.孟子言父子之间不责善.亦此义.三说皆合理.第一说似对《论语》原文多一纡回.且于“唯”字语气不贴切.第三说当作唯父母疾之忧始合.今从第二说.

《白话试译》

孟武伯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让你的父母只忧虑你的疾病.”

〔七〕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游:言偃字子游.孔子晚年弟子.

是谓能养:孔子谓世俗皆以能养为孝.

犬马皆能有养:此句有两解:犬守御.马代劳.亦能侍奉人.是犬马亦能养人.另一说.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蓄之也.”是犬马亦得人之养.可见徒养口体不足为孝.前解以养字兼指饮食.服侍两义.已嫌曲解.且犬马由人役使.非自能服侍人.果谓犬马亦能养人.则径曰犬马皆能养可矣.何又添出一“有”字.皆能有养.正谓皆能得人养.或疑不当以亲与犬马相比.然此正深见其不得为孝.孟子固已明言豕蓄兽蓄矣.以孟子解《论语》.直捷可信.今从后解.

不敬何以别乎:若徒知养而不敬.则无以别于养犬马.何孝之可言.

《白话试译》

子游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现在人只把能养父母便算孝了.就是犬马.一样能有人养着.没有对父母一片敬心.又在何处作分别呀.”

〔八〕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色难:此有两解.一.难在承望父母之颜色.《小戴记》《曲礼》有云:“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能在无形无声中体会得父母之意.始是孝.一.孝子奉侍父母.以能和颜悦色为难.《小戴记》《祭义》有云:“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人之面色.即其内心之真情流露.色难仍是心难.前说指父母之色.后说指孝子之色.既是问孝.当直就子言.且前解必增字说之始可通.今从后解.

服其劳:服.操执义.

先生馔:先生或说指父兄.或说指长者.上言弟子.不言子弟.则指长者为是.馔.饮食也.或说:馔.陈列义.有酒食.先为长者陈设.两说同义.依文法.当如前解.弟子事长者.有敬即可.子弟事父兄.则敬必兼以爱.

曾是以为孝乎:曾.犹乃也.谓乃只如此便谓孝乎.

以上四章皆问孝.而孔子所对各不同.或疑乃孔子因人施教.针对问者之短处与缺点.于是疑子游或能养而稍失于敬.子夏或对父母少温润之色.凡此皆属臆测.《论语》文辞简约.或当时问语有不同.孔子针对问语而各别为说.记者详孔子之言.而略各人所问.遂若问同而对异.学者且当就文寻绎.知孔子言孝道有此诸说.斯可矣.不宜离此多求.

《白话试译》

子夏问:“怎样是孝道.”先生说:“难在子女的容色上.若遇有事.由年幼的操劳.有了酒食.先让年老的吃.这就是孝了吗.”

〔九〕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回:颜回.字渊.孔子早年弟子.最为孔子所深爱.

不违如愚:不违.意不相背.有听受.无问难.如愚人.是即默而识之.

退而省其私:退.退自师处.私.谓颜子离师后之言行.或解私为燕居独处.似未允.

亦足以发:发者.发明.启发.于师说能有所发明.于所与语者能有以启发之.

回也不愚:孔子称其不愚.正是深赞其聪慧.

此章殆是颜子始从学于孔子.而孔子称之.若相处既久.当不再为此抑扬.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和颜回言.整日他没有反问.像愚鲁人一般.待他退下.我省察他的私人言行.对我所言.甚能发挥.回呀.他实是不愚呀.”

〔一〇〕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所以:以.因义.因何而为此事.此指其行为之动机与居心言.或说:以.为也.视其所为.可以知其人.

所由:由.经由义.同一事.取径不同.或喜捷径.或冒险路.或由平坦大道.此指其行为之趋向与心术言.

所安:安.安定安乐义.勉强为之.则不安不乐.易生改变.或则乐此不疲.安固无变.此指其行为之意态与情趣言.

视.观.察:此三字有浅深之次序.视从一节看.观从大体看.察从细微处看.

人焉廋哉:廋.藏匿义.由上述看人法.其人将无可藏匿.重言之.所以断言其无可藏匿.

此章孔子教人以观人之法.必如此多方观察.其人之人格与心地.将无遁形.然学者亦可以此自省.使己之为人.如受透视.亦不致于自欺.否则让自己藏匿了自己.又何以观于人.

或说.观人必就其易见者.若每事必观其意之所从来.将至于逆诈臆不信.诛心之论.不可必矣.然此章乃由迹以观心.由事以窥意.未有观人而可以略其心意于不论者.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要观察他因何去做这一事.再观察他如何般去做.再观察他做此事时心情如何.安与不安.如此般观察.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那人再向何处藏匿呀.”

〔一一〕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温故而知新:温.温𬊈义.𬊈者以火熟物.后人称急火曰煮.慢火曰温.温犹习也.故字有两解.一曰:旧所闻昔所知为故.今所得新所悟为新.一曰:故如故事典故.《六经》皆述古昔.称先王.知新谓通其大义.以斟酌后世之制作.如汉代诸儒之所为.

可以为师:依前解.时时温习旧得而开发新知.此乃学者之心得.有心得.斯所学在我.能学即能教.故曰可以为师.若分温故知新为两事.故是外面所得.新仍是外面所得.总之是记问之学.所学在外.则知识无穷.记问虽博.非属心得.既非能学.即非能教.仅成稗贩.何足为师.然心得亦非凭空自创.乃从旧闻中开悟新知.使内外新旧融会成一.如是始可谓之学.依后解.事变无穷.所谓新者.皆古所未经.师所不传.若仅温故不能知新.则必有学绝道丧之忧矣.故惟温故而能知新.始能胜任为师.此两解.言异而义一.学者其细参之.

本章新故合一.教学合一.温故必求知新.能学然后能教.若仅务于记诵稗贩.不能开新.即不足以任教.义蕴深长.

《白话试译》

先生说:“能从温习旧知中开悟出新知.乃可作为人师了.”

〔一二〕

子曰:“君子不器.”

器: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今之所谓专家之学者近之.不器非谓无用.乃谓不专限于一材一艺之长.犹今之谓通才.后人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才艺.”才艺各有专用.器.俗称器量.器量大则可以多受.识见高则可以远视.其用不限于一材一艺.近代科学日新.分工愈细.专家之用益显.而通才之需亦因以益亟.通瞻全局.领导群伦.尤以不器之君子为贵.此章所言.仍是一种通义.不以时代古今而变.

今试以本章与上章相参.可见一切智识与学问之背后.必须有一如人类生命活的存在.否则智识仅如登记上账簿.学问只求训练成机械.毁人以为学.则人道楛而世道之忧无穷矣.不可不深思.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像一件器具.只供某一种特定的使用.”

〔一三〕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行在言先.言随行后.亦敏于行而讷于言之义.

《白话试译》

子贡问如何才是一君子.先生说:“君子做事在说话前.然后才照他做的说.”

〔一四〕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忠信义.

比:阿党义.《论语》每以君子.小人对举.或指位言.或指德言.如谓在上位.居心宜公.细民在下.则惟顾己私.此亦通.然本章言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党相亲.其情私.则本章之君子.小人.乃以德别.不以位分.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待人忠信.但不阿私.小人以阿私相结.但不忠信.”

〔一五〕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罔:此字有两解.一迷惘义.只向外面学.不反之己心.自加精思.则必迷惘无所得.一诬罔义.不经精思.不深辨其真义所在.以非为是.是诬罔其所学.后解由前解引申而来.当从前解.

殆:此字亦有两解.一危殆义.亦疑义.思而不学.则事无征验.疑不能定.危殆不安.一疲怠义.徒使精神疲怠.而无所得.后解借字为释.又属偏指.今从前解.

此章言学思当交修并进.仅学不思.将失去了自己.仅思不学.亦是把自己封闭孤立了.当与“温故知新”章合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仅向外面学.不知用思想.终于迷惘了.仅知用思想.不向外面学.那又危殆了.”

〔一六〕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攻:如攻金攻木.乃专攻义.谓专于一事一端用力.或说攻.攻伐义.如“小子鸣鼓而攻之”.然言“攻乎”.似不辞.今从上解.

异端:一事必有两头.如一线必有两端.由此达彼.若专就此端言.则彼端成为异端.从彼端视此端亦然.墨翟兼爱.杨朱为我.何尝非各得一端.而相视如水火.旧说谓反圣人之道者为异端.因举杨.墨.佛.老以解此章.然孔子时.尚未有杨.墨.佛.老.可见本章异端.乃指孔子教人为学.不当专向一偏.戒人勿专在对反之两端坚执其一.所谓异途而同归.学问当求通其全体.否则道术将为天下裂.而歧途亡羊.为害无穷矣.一说.异端犹言歧枝小道.小人有才.小道可观.用之皆吾资.攻之皆吾敌.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后世以攻异端为正学.今按:由此观之.本章正解.尤当警惕.

孔子平日言学.常兼举两端.如言仁常兼言礼.或兼言知.又如言质与文.学与思.此皆兼举两端.即《中庸》所谓执其两端.执其两端.则自见有一中道.中道在全体中见.仅治一端.则偏而不中矣.故《中庸》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专向反对的一端用力.那就有害了.”

〔一七〕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由:仲由.字子路.孔子早年弟子.

诲女知之乎:女.同汝.诲.教也.孔子诲子路以求知之方.

人有所知.必有所不知.但界线不易明辨.每以不知为知.以不可知者为必可知.如问世界何由来.宇宙间是否真有一主宰.此等皆不可必知.孔子每不对此轻易表示意见.因此孔子不成为一宗教主.此乃孔子对人类知识可能之一种认识.亦孔子教人求知一亲切之指示.

又人类必先有所知.乃始知其有不知.如知马.始知非马.但不知其究为何物.然则我所谓知此物非马者.乃仅知我之不知其究为何物而已.人多误认此不知为知.是非之辨.遂滋混淆.《论语》此章深义.尤值细参.

《白话试译》

先生说:“由呀.我教你怎么算知道吧.你知道你所知.又能同时知道你所不知.才算是知.”

〔一八〕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颛孙师字子张.亦孔子晚年弟子.

学干禄:干.求义.求禄即求仕.此处“学”字.犹言“问”.当孔子时.平民中优秀者.亦可进身贵族社会.而获得俸禄.此种人称曰士.当其服务则称曰仕.子张问孔子如何求仕.

疑.殆:疑指己心感其不甚可信者.殆指己心感其不甚可安者.

尤.悔:尤.罪过.由外来.悔.悔恨.由心生.

阙.寡:阙.空义.此处作放置一旁解.寡.少义.

孔子不喜其门弟子汲汲于谋禄仕.其告子张.只在自己学问上求多闻多见.又能阙疑阙殆.再继之以慎行.而达于寡过寡悔.如此则谋职求禄之道即在其中.

此章多闻多见是博学.阙疑阙殆是精择.慎言慎行是守之约.寡尤寡悔是践履之平实.人之谋生求职之道.殆必植基于此.孔子所言.亦古今之通义.

《白话试译》

子张问如何求禄仕.先生说:“多听别人说话.把你觉得可疑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说.便少过.多看别人行事.把你觉得不安的.放在一旁.其余的.也要谨慎地行.便少悔.说话少过失.行事少后悔.谋求禄仕之道.就在这里面了.”

〔一九〕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哀公:鲁君.名蒋.哀.其谥.

孔子对曰:《论语》凡记君问.必称孔子对.乃尊君意.

举直错诸枉:直.正直义.枉.邪曲义.举谓举而用之.错字有两解.一谓废置之.则当云举直错枉.举枉错直.似多两“诸”字.一说错乃加置其上义.诸.犹云“之乎”.举直加之乎枉之上则民服.举枉加之乎直之上则民不服.举措乃人君之大权.然举措有道.民之所服于君者.在道不在权.

此章孔子论政.仍重德化.人君能举直而置之枉之上.不仅直者服.即枉者亦服.故他日又曰:“能使枉者直.”盖喜直恶枉.乃人心共有之美德.人君能具此德.人自服而化之.然则私人道德之与政治事业.岂不如影随身.如响随声.此亦古今通义.非迂阔之言.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如何使民众服从.”孔子对道:“举用正直的.放置在邪曲的上面.民众便服了.举用邪曲的.放置在正直的上面.民众便不服了.”

〔二〇〕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名肥.康.其谥.

以劝:劝.加勉义.努力义.以.犹而.

临之以庄:上对下为临.庄.恭庄严肃义.上能以恭庄严肃临下.其下自知敬其上.此乃人心美德相互间之感应.在上庄.斯在下者感以敬.此乃一礼之两面.亦即一德之所化.孔子论政.主德化.主礼治.要而言之.政治即是人道之一端.古今未有外于人道而别有所谓政治者.

孝慈则忠:孝者.孝其老.慈者.慈其幼.或说.在上者能孝慈.斯在下者能忠矣.今按上下文理.盖谓在上者能导民于孝慈.使各得孝其老.慈其幼.则其民自能忠于其上.在上者若能培养扶掖社会之美德.则社会自能以此一分美德报其上.盖美德在心.无往而不见此美德之流露.

举善而教不能:善指德.能指才.善者举之.不能者教之.在上者能同情其下.而加以扶掖奖进.则在下者自能劝勉努力.以奉事其上.

此章与上章略同义.先尽其在我.而在彼者自至.

《白话试译》

季康子问:“如何可使民众敬其上.忠其上.并肯加倍努力呀.”先生说:“你对他们能庄重.他们自会敬你.你让他们都能孝其老.慈其幼.他们自会忠于你.你拔用他们中间的善人.并教导他们中间不能的人.他们自会互相劝勉.加倍努力了.”

〔二一〕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奚不为政:犹云何不出仕从政.

书云:《书》指《尚书》.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两句即《书》语.今见伪古文《君陈篇》.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善义.孝于父母.自亦善于兄弟.

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此三句乃孔子语.施于有政.犹云施之有政.政者正也.谓行事有条理得其正.孔子谓在家孝弟.有条理得其正.此亦是为政.又必如何才始是为政也.

孔子论政.常以政治为人道中一端.故处家亦可谓有家政.孔门虽重政治.然更重人道.茍失为人之道.又何为政可言.此乃孔子在当时不愿从政之微意.而言之和婉.亦极斩截.此所以为圣人之言.

或定此章在定公初年.定公为逐其君兄者所立.而定公不能讨其罪.是定公为不友.即不孝.孔子引《书》.盖亦微示讽切以晓鲁人.非泛然而已.其后孔子终事定公.则因逐君者已死.逐君者非定公.故孔子无所终怼于其君.又或说此章必发于定公母兄尚在之时.应在昭公之末以前.两说相较.当从后说.或定在哀公时.则显然不合矣.

《白话试译》

有人对孔子说:“先生为何不从事政治呀.”先生说:“古书里有两句话说:‘孝啊.真是孝啊.又能友爱及你的兄弟.’只要在家施行孝弟正当有条理.那也是从事政治了.如何才算是从事政治呀.”

〔二二〕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𫐐.小车无𫐄.其何以行之哉.”

大车无𫐐:大车.牛车也.乃笨重载货之车.车两旁有两长杠.古称辕.一横木缚两辕端.古称衡.一曲木缚横木下.古称轭.牛头套曲木下.可使较舒适.𫐐则是联结辕与衡之小榫头.先于两辕端凿圆孔.横木两头亦各凿圆孔.与辕孔相对.𫐐.木制.外裹铁皮.竖串于辕与衡之两孔中.使辕与衡可以灵活转动.不滞固.

小车无𫐄:小车乃轻车.驾四马.古之猎车战车及平常乘车.皆轻车.轻车惟于车前中央有一辕.辕头曲向上.与横木凿孔相对.𫐄贯其中.横木下左右缚轭以驾马.内两马称骖.外两马称服.若车行遇拐弯.服马在外.转折改向.因轭与横间有活动.可以不损辕端.亦使车身安稳.不左右摇侧.

此章言车之行动.在车本身既有轮.又驾牛马.有辕与衡轭束缚之.但无𫐐与𫐄.仍不能灵活行动.正如人类社会.有法律契约.有道德礼俗.所以为指导与约束者纵甚备.然使相互间无信心.一切人事仍将无法推进.信者.贯通于心与心之间.既将双方之心紧密联系.而又使有活动之余地.正如车之有𫐐𫐄.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类若相互间无信心.我不知还能做得些什么.正如车上的辕木与横木间.若没有了个灵活的接榫.无论大车小车.试问如何般行进呀.”

〔二三〕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十世可知也:一世为一代.古称三十年为一世.十世当三百年.或说王朝易姓为一代.十世即十代.疑子张所问.当属前一说.也同邪.乃问辞.子张问十世以后事可否前知.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因.因袭义.损益犹言加减.乃变通义.历史演进.必有承袭于前.亦必有所加减损益.观其所加减损益.则所以为变通者可知.而其不变而仍可通者亦可知.如是以往.虽百世三千载之久.其所因所变.亦复可知.

此章子张问.可否预知将来.孔子告以参考已往.孰因孰革.孰可常而孰当变.通观历史.即可预测将来.孔子曰:“好古敏以求之.”《论语》所陈.多属古今通义.所谓百世可知.

此章孔子历陈夏.殷.周三代之因革.而特提一“礼”字.礼.兼指一切政治制度.社会风俗.人心之内在.以及日常生活之现于外表.而又为当时大群体所共尊共守者.故只提一礼字.而历史演变之种种重要事项.都可综括无遗.且已幷成一体.必具此眼光治史.乃可以鉴往而知来.而把握到人类文化进程之大趋.

孔子论学极重礼.人类社会亦时时必有礼.此乃历史之常.但礼必随时代而变.此乃礼之时.而变之中仍存有不变者.此乃礼之意.读《论语》.当知孔子之距现代.虽未及百世.亦已逾七十世.时不同.固不当拘其语.然仍当会其意.乃知孔子所谓“百世可知”.语非虚发.

又按:本章子张之问.盖有意于制作一代之礼法.可与“颜渊问为邦”章合参.

《白话试译》

子张问:“十世以后的事.可预知吗.”先生说:“殷代因袭于夏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仍可考而知.周代因袭于殷礼.有些损益的.现在亦可考而知.将来有继周而起的.纵使一百世之久.我们也该可以预知呀.”

〔二四〕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非其鬼而祭之:鬼神有分言.有合言.此处单言鬼.或说非其鬼.乃指非其祖考.或说:祭非其鬼.乃通指淫祀.当从后说.可包前说.

谄也:祭有当祭不当祭.崇德报恩.皆所当祭.求福惧祸.皆所不当祭.祭非其鬼.乃指所不当祭.此则必有谄媚之心.谄媚则非人道.

见义不为:义者人之所当为.见当为而不为.是为无勇.

本章连举两事.若不伦类.然皆直指人心.盖社会种种不道与菲义.皆由人心病痛中来.如谄与无勇皆是.孔门重仁.乃心教最要纲领.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是你当祭的鬼而祭他.这是你存心谄媚.遇见你该当做的事不做.这是你没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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