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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而篇第一

论语新解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5-15 23:55

〔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或说:“子.男子之通称.”或说:“五等爵名.”春秋以后.执政之卿亦称子.其后匹夫为学者所宗亦称子.孔子.墨子是也.或说:“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称子不成辞则曰夫子.”《论语》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称子.闵子.冉子单称子仅一见.

学:诵.习义.凡诵读练习皆是学.旧说:“学.觉也.效也.后觉习效先觉之所为谓之学.”然社会文化日新.文字使用日盛.后觉习效先觉.不能不诵读先觉之著述.则二义仍相通.

时习:此有三说.一指年岁言:古人六岁始学识字.七八岁教以日常简单礼节.十岁教书写计算.十三岁教歌诗舞蹈.此指年为时.二指季节言:古人春夏学诗乐弦歌.秋冬学书礼射猎.此指季节为时.三指晨夕言:温习.进修.游散.休息.依时为之.习者.如鸟学飞.数数反复.人之为学.当日复日.时复时.年复年.反复不已.老而无倦.

说:欣喜义.学能时习.所学渐熟.入之日深.心中欣喜也.

有朋自远方来:朋.同类也.志同道合者.知慕于我.自远来也.或以“方来”连读.如言并来.非仅一人来.当从上读.

乐:悦在心.乐则见于外.《孟子》曰:“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慕我者自远方来.教学相长.我道日广.故可乐也.

人不知而不愠:学日进.道日深远.人不能知.虽贤如颜子.不能尽知孔子之道之高之大.然孔子无愠焉.愠.怫郁义.怨义.学以为己为道.人不知.义无可愠.心能乐道.始跻此境也.或曰:“人不知.不我用也.”前解深.后解浅.然不知故不用.两解义自相贯.

不亦君子乎:君子.成德之名.学至此.可谓成德矣.

本章乃叙述一理想学者之毕生经历.实亦孔子毕生为学之自述.学而时习.乃初学事.孔子十五志学以后当之.有朋远来.则中年成学后事.孔子三十而立后当之.茍非学邃行尊.达于最高境界.不宜轻言人不我知.孔子五十知命后当之.学者惟当牢守学而时习之一境.斯可有远方朋来之乐.最后一境.本非学者所望.学求深造日进.至于人不能知.乃属无可奈何.圣人深造之已极.自知弥深.自信弥笃.乃曰:“知我者其天乎”.然非浅学所当骤企也.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学.孔子之教人以学.重在学为人之道.

本篇各章.多务本之义.乃学者之先务.故《论语》编者列之全书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实有深义.学者循此为学.时时反验之于己心.可以自考其学之虚实浅深.而其进不能自已矣.

学者读《论语》.当知反求诸己之义.如读此章.若不切实学而时习.宁知“不亦悦乎”之真义.孔子之学.皆由真修实践来.无此真修实践.即无由明其义蕴.本章学字.乃兼所学之“事”与为学之“功”言.孔门论学.范围虽广.然必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学者诚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终身率循.亦不能尽所蕴之深.此圣人之言所以为上下一致.终始一辙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于孔子之时.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不愠之辨.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当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启示.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读者不可不知.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学能时时反复习之.我心不很觉欣畅吗.有许多朋友从远而来.我心不更感快乐吗.别人不知道我.我心不存些微怫郁不欢之意.不真是一位修养有成德的君子吗.”

〔二〕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乃孔子晚年来从学者.

孝弟: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长曰弟.

好犯上者鲜矣:上.指在上位者.犯.干犯.好.心喜也.鲜.少义.

作乱:乱.谓逆理反常之事.

务本: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亦始义.

本立而道生:孔子之学所重最在道.所谓道.即人道.其本则在心.人道必本于人心.如有孝弟之心.始可有孝弟之道.有仁心.始可有仁道.本立而道生.虽若自然当有之事.亦贵于人之能诱发而促进之.又贵于人之能护养而成全之.凡此皆赖于学.非谓有此心即可备此道.

为仁之本:仁者.人群相处之大道.孝弟乃仁之本.人能有孝弟之心.自能有仁心仁道.犹木之生于根.孝弟指心.亦指道.行道而有得于心则谓之德.仁亦然.有指心言.有指道言.有指德言.内修于己为德.外措施之于人群为道.或本无“为”字.或说以“为仁”连读.训为行仁.今不从.

按:《论语》有子.曾子二人不称名.或疑《论语》多出此两人之弟子所记.或是也.《孟子》谓:“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于孔子事之.曾子不可而止.”则有子固曾为孔门弟子所推服.《论语》首篇次章.即述有子之言.似非无故而然.

孔子教人学为人.即学为仁.《论语》常言仁.欲识仁字意义.当通读《论语》全书而细参之.今试粗举其要.仁即人群相处之大道.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然人道必本于人心.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本于此心而有此道.此心修养成德.所指极深极广.由其最先之心言.则是人与人间之一种温情与善意.发于仁心.乃有仁道.而此心实为人性所固有.其先发而可见者为孝弟.故培养仁心当自孝弟始.孝弟之道.则贵能推广而成为通行于人群之大道.有子此章.所指浅近.而实为孔门教学之要义.

《白话试译》

有子说:“若其人是一个孝弟之人.而会存心喜好犯上的.那必很少了.若其人不喜好犯上.而好作乱的.那更不会有了.君子专力在事情的根本处.根本建立起.道就由此而生了.孝弟该是仁道的根本吧.”

〔三〕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巧:好义.令.善义.务求巧言令色以悦人.非我心之真情善意.故曰“鲜矣仁”.鲜.少义.难得义.不曰“仁鲜矣”.而曰“鲜矣仁”.语涵嘅叹.或本作“鲜矣有仁”.义亦同.

《白话试译》

先生说:“满口说着讨人喜欢的话.满脸装着讨人喜欢的面色.那样的人仁心就很少了.”

〔四〕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曾子:名参.亦孔子晚年弟子.

三省吾身:省.察义.三省有两解.一.三次省察.一.省察三事.依前解.当作日省吾身者三.如三思三复.惟所省则为下列三事.

不忠:尽己之谓忠.己心之尽不尽.惟反己省察始知.

不信:以实之谓信.居心行事.诚伪虚实.亦惟反己省察始知.

传不习:传字亦有两解.一.师传之于己.一.己传之于人.依上文为人谋.与朋友交推之.当谓己之传于人.素不讲习而传之.此亦不忠不信.然亦惟反己省察始知.人道本于人心.人心之尽与实以否.有他人所不能知.亦非他人所能强使之者.故必贵于有反己省察之功.

今按:此章当属曾子晚年之言.孟子称曾子为“守约”.观此章.信矣.盖曾子所反己自尽者.皆依于仁之事.亦即忠恕之极也.

又按:《论语》以有子之言一章次“学而”章之后.不即次以曾子之言者.嫌为以曾子处有子后.另入“巧言”章.而以曾子言次之.是有.曾二子之言.皆次孔子言之后.于二子见平等义.

《白话试译》

曾子说:“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我替人谋事.没有尽我的心吗.我和朋友相交.有不信实的吗.我所传授于人的.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讲习的吗.”

〔五〕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道千乘之国:道.领导义.犹言治.乘.兵车.能出兵车千乘.为当时一大国.

敬事而信:敬.谨慎专一意.于事能谨慎专一.又能有信.即不欺诈.

节用而爱人:损节财用.以爱人为念.

使民以时:时指农时.使民当于农隙.不妨其作业.

本章孔子论政.就在上者之心地言.敬于事.不骄肆.不欺诈.自守以信.不奢侈.节财用.存心爱人.遇有使于民.亦求不妨其生业.所言虽浅近.然政治不外于仁道.故惟具此仁心.乃可在上位.领导群伦.此亦通义.古今不殊.若昧忽于此.而专言法理权术.则非治道.

《白话试译》

先生说:“领导一个能出千乘兵车的大国.临事该谨慎专一.又要能守信.该节省财用.以爱人为念.使用民力.要顾及他们的生产时间.”

〔六〕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谨而信:谨.谨慎.信.信实.弟子敦行.存心当如此.

汎爱众:汎.广泛义.如物汎水上.无所系着.于众皆当泛爱.但当特亲其众中之仁者.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亦称文章.即以读书为学也.有余力始学文.乃谓以孝弟谨信爱众亲仁为本.以余力学文也.

本章言弟子为学.当重德行.若一意于书籍文字.则有文灭其质之弊.但专重德行.不学于文求多闻博识.则心胸不开.志趣不高.仅一乡里自好之士.无以达深大之境.

《白话试译》

先生说:“弟子在家则讲孝道.出门则尽弟职.言行当谨慎信实.对人当泛爱.而亲其有仁德者.如此修行有余力.再向书本文字上用心.”

〔七〕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卜商字子夏.亦孔子晚年弟子.

贤贤易色:下贤字指贤人有才德者.上贤字作动词用.尊敬义.易字有两读:一读改易.谓以尊贤心改好色心.一读平易.谓尊贤心平于好色心.今从前读.或说此四字专指夫妇一伦言.谓为夫者能敬妻之贤德而略其色貌.

致其身:致.送达义.致其身.如致命.致廪饩.谓纳身于职守.事父母能竭其力为孝.事君能致其身为忠.四句分言夫妇.父子.君臣.朋友四伦.

虽曰未学:其人或自谦未学.我必谓之既学矣.

上章孔子言学.先德行.次及文.故《论语》编者次以子夏此章.或谓此章语气轻重太过.其弊将至于废学.然孔门论学.本以成德为重.后人分德行与学问而二之.则失此二章之义矣.

《白话试译》

子夏说:“一个人能好人之贤德胜过其好色之心.奉事父母能尽力.事君上能奉身尽职.交朋友能有信.这样的人.纵使他自谦说未经学问.我必说他已有学问了.”

〔八〕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不重则不威:重.厚重.威.威严.人不厚重.则失威严.不为人敬.

学则不固:此句有两解.一.固者坚固义.人不厚重.则所学不能固守勿失.承上文言.一.固者固陋义.人能向学.斯不固陋.四字自成一句.今按:本章五句分指五事.似当从后解.若依前解.当云学而不固.或虽学不固.始是.

主忠信:此亦有两解.一.行事以忠信为主.一.主.亲义.如人作客.以其所投遇之家为主.与下文友字对照.谓当亲忠信之人.今按:当从前解.后解乃偶然事.分量与其他四事不相称.

无友不如己者:无.通毋.禁止辞.与不如己者为友.无益有损.或说:人若各求胜己者为友.则胜于我者亦将不与我为友.是不然.师友皆所以辅仁进德.故择友如择师.必择其胜我者.能具此心.自知见贤思齐.择善固执.虚己向学.谦恭自守.贤者亦必乐与我友矣.或说:此如字.当作似字解.胜己者上于己.不如己者下于己.如己者似己.与己相齐.窃谓此章决非教人计量所友之高下优劣.而定择交之条件.孔子之教.多直指人心.茍我心常能见人之胜己而友之.即易得友.又能获友道之益.人有喜与不如己者为友之心.此则大可戒.说《论语》者多异解.学者当自知审择.从异解中善求胜义.则见识自可日进.

过则勿惮改:惮.畏难义.过则当勇改.不可畏难苟安.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行事当以忠信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不要怕改.”

〔九〕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慎终:终.指丧礼言.死者去不复返.抑且益去益远.若送死之礼有所不尽.将无可追悔.故当慎.

追远:远.指祭礼言.死者去我日远.能时时追思之不忘.而后始有祭礼.生人相处.易杂功利计较心.而人与人间所应有之深情厚意.常掩抑不易见.惟对死者.始是仅有情意.更无报酬.乃益见其情意之深厚.故丧祭之礼能尽其哀与诚.可以激发人心.使人道民德日趋于敦厚.

儒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亦不主张死后有灵魂之存在.然极重葬祭之礼.因此乃生死之间一种纯真情之表现.即孔子所谓之仁心与仁道.孔门常以教孝导达人类之仁心.葬祭之礼.乃孝道之最后表现.对死者能尽我之真情.在死者似无实利可得.在生者亦无酬报可期.其事超于功利计较之外.乃更见其情意之真.明知其人已死.而不忍以死人待之.此即孟子所谓“不忍之心”.于死者尚所不忍.其于生人可知.故儒者就理智言.虽不肯定人死有鬼.而从人类心情深处立教.则慎终追远.确有其不可已.曾子此章.亦孔门重仁道之一端也.

《白话试译》

曾子说:“对死亡者的送终之礼能谨慎.对死亡已久者能不断追思.这样能使社会风俗道德日趋于笃厚.”

〔一〇〕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陈亢字子禽.即原亢.

子贡:端木赐字子贡.二人皆孔子弟子.

闻其政:预闻其国之政事.

抑与之:抑.反语辞.与之.谓人君与之.自愿求与为治也.

温.良.恭.俭.让:温.柔和义.良.易善义.恭.庄顺义.俭.节制义.让.谦逊义.五者就其表露在外之态度.可以想见其蕴蓄在心之德养.孔子因此德养.光挥接人.能不言而饮人以和.故所至获人敬信.乃自以其政就而问之.

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其诸.语辞.诸.许多义.亦一切义.孔子闻政之所异于人者.不只一端.故连用“其诸”为问辞.孔子之所至而获闻其政.直是自然得之.因承子禽问.若谓即是孔子求之.亦异乎他人之求之.

子贡善言圣人.此章揭出温.良.恭.俭.让五字.而孔子之心气态度.活跃如见.学者细玩之.可不觉其暴戾骄慢之潜消.亦知人间自有不求自得之道.此与巧言令色之所为.相去远矣.然孔子亦固未尝真获时君之信用而大行其道于世.则孔子之温.良.恭.俭.让.亦己心自修当然.而非有愿于其外.

《白话试译》

子禽问子贡道:“我们夫子每到一国.必预闻其国之政事.这是有心求到的呢.还是人家自愿给他的呢.”子贡说:“我们夫子是把温和.良善.恭庄.节制.谦让五者之心得来的.我们夫子之求.总该是异乎别人家的求法吧.”

〔一一〕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观其志: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惟当观其志.

观其行: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岁时伏腊之常式.孝子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或说:古制.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于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论语》文辞简约.异解遂滋.如此章或谓乃专对当时贵族在位者言.非对一切人言.无改父道.乃指政治措施.不指日常行为.否则父在时.其子岂无日常行为.而仅云“观其志”.或通指父子.重此道字.谓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若非道.何待三年.或则从三年上寻求.谓三年不改.即是终身不改.疑辨纷纭.然《论语》所言.固当考之于古.亦当通之于今.固当求之于大义.亦当协之于常情.如据三年之丧为说.是专务考古之失.如云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专论大义之失.其实孔子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国家庭.能遵此道者.尚固有之.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义.孝子之心.自然有此.孔子即本人心以立教.好高鹜远以求之.乃转失其真义.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父亲在.做儿子的只看他志向.父死了.该看他行为.在三年内能不改他父亲生时所为.这也算是孝了.”

〔一二〕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为贵:礼主敬.若在人群间加以种种分别.实则礼贵和.乃在人群间与以种种调融.

斯为美:斯指礼.亦指和.先王之道.以礼为美.和在礼中.亦即以和为美.

小大由之:事无大小.皆由礼.亦即皆由和.

有所不行:此四字连下读.谓亦有不能行处.如下所云.

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节.限别义.如竹节.虽一气相通.而上下有别.父子夫妇.至为亲密.然双方亦必有别.有节限.始得相与成和.专一用和.而无礼以为之节.则亦不可行.言外见有礼无和之不可行.故下一“亦”字.

本章大义.言礼必和顺于人心.当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难勉.斯为可贵.若强立一礼.终不能和.又何得行.故礼非严束以强人.必于礼得和.此最孔门言礼之精义.学者不可不深求.

《白话试译》

有子说:“礼之运用.贵在能和.先王之道.其美处正在此.小事大事都得由此行.但也有行不通处.只知道要和.一意用和.不把礼来作节限.也就行不通了.”

〔一三〕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言可复也:与人有约而求能信.当求所约之近于义.俾可践守.复.反复.即践守所言义.

远耻辱也:恭敬亦须合礼.否则易近于耻辱.

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因.犹依.宗.犹主.谓所依不失为可亲之人.则缓急可恃.亦可亲为宗主.或说:因.姻之省文.宗者.亲之若同宗.外亲无异于一本之亲.今按:前解通说.后解专指.今从前解.

本章言与人交际.当慎始.而后可以善终.亦见道有先后高下之别.信与恭皆美德.然当近义合礼.有所因依亦不可非.然必择其可亲.

《白话试译》

有子说:“与人约而求信.必先求近义.始可践守.向人恭敬.必先求合礼.始可远于耻辱.遇有所因依时.必先择其可亲者.亦可依若宗主了.”

〔一四〕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不求安饱.志在学.不暇及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乐亦在其中.若志在求安饱.亦将毕生无暇他及矣.

敏于事而慎于言:敏.捷速义.慎.谨也.于事当勉其所不足.于言当不敢尽其所有余.

就有道而正焉:有道.言有道德或道艺之人.正.问其是非.如上所行.又就有道而正之.始可谓之好学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饮食不求饱.居处不求安.敏疾地做事.谨慎地说话.又能常向有道之人来辨正自己的是非.这样可算是好学了.”

〔一五〕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无谄:谄者谄媚.卑屈于人.

无骄:骄者矜肆.傲慢于人.贫多求.故易谄.富有恃.故易骄.

可也: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

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一本“乐”下有“道”字.贫能无谄.富能不骄.此皆知所自守矣.然犹未忘乎贫富.乐道则忘其贫矣.好礼则安于处善.乐于循理.其心亦忘于己之富矣.故尤可贵.

诗云:《卫风》《淇澳》之篇.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诗》语有两释.一治骨曰切.治象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四字分指平列.谓非加切磋琢磨之功.则四者皆不能成器.盖言学问之功.又一释.治牙骨者.切了还得磋.使益平滑.治玉石者.琢了还得磨.使益细腻.此言精益求精.求之古训.前说为当.

其斯之谓与:此句从前释.子贡闻孔子言.知无谄无骄.可由生质之美.而乐道好礼.则必经学问之功.从后释.子贡闻孔子言无谄无骄之不如乐道好礼.而知道义无穷.进而益深.如《诗》所云.子贡所悟.盖悟于义理之无穷.惟其义理无穷.故不可废学问.

告诸往而知来者:往.所已言.来.所未言.从前释.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孔子所已言.而此《诗》之言学问之功.则孔子所未言.子贡悟及于此.故孔子嘉许其可与言《诗》.从后释.孔子仅言无谄无骄不如乐道好礼.而子贡悟及此《诗》.知一切事皆如此.不可安于小成而不自勉于益求精进.前释平易.后释曲折.今采前释.

《白话试译》

子贡说:“贫人能不谄.富人能不骄.如何呀.”先生说:“这也算好了.但不如贫而能乐道.富而知好礼.那就更好了.”子贡说:“《诗经》上曾说过:像切呀.磋呀.琢呀.磨呀.不就是这意思吗.”先生说:“赐呀.像这样.才可和你谈《诗》了.告诉你这里.你能知道到那里.”

〔一六〕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君子求其在我.故不患人之不己知.非孔子.则不知尧舜之当祖述.非孟子.则不知孔子之圣.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此知人之所以可贵.而我之不知人所以为可患.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不要愁别人不知我.该愁我不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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