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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第一部:夕阳芳草 第八章(2)

白门柳作者:刘斯奋发布:福哥

2018-8-12 19:28

    他这样说了,可是方以智也不知听见没有,他一不抬头,二不做声,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仍然在那里装了又拆,拆了又装。黄宗羲见说他不动,倒也没有办法,只好埋下头去,继续阅读;然而,终于又放下书本,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方以智的旁边,开始打量着桌子上那一堆奇形怪状、神秘莫测的零件。『啊,若说这些东西搭配起来,便能将数十里外之景物移置目前,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却又千真万确。能发明此物之人,岂但技绝人寰,直是巧夺天工哩!不道天下竞有心思灵通若此之人,实在匪夷所思!,他惊奇地想。他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就心一痒起来,轻轻伸出手去,想拿起那片鸡蛋大的玻璃镜片,细细看一看。然而没等他触到镜片,就听方以智喝道:』别动!盎谱隰说氖忠欢叮ㄚǖ厮趿嘶乩础K屏饲品揭灾牵患谌窆嶙⒌匮芯恳恢煌罚Yan吹构サ乜戳擞挚矗攘擞直龋坪醺久挥辛粢饣谱隰嗽诔。蛘咚淙涣粢饬耍此亢撩挥邪Yan旁谘劾锼频摹U驹谂员咚藕虻氖橥嚼恚葱以掷只龅刈鲎殴砹场;谱隰说牧齿氲卣呛炝耍研渥右环鳎墓牡刈呋厮奈恢萌ィ黄ü勺吕矗匦履闷鹗楸尽2还幢闶钦庋揭灾且踩跃擅挥欣蠢砘崴;谱隰擞悠铡!昂一撸一媚愀龇矫苤谷蝗绱税谅啥瘢∥业挂纯茨愕降子卸啻竽苣停馨颜馇Ю锞底昂茫彼薹薜叵搿?谁知,像是回答他似的,就在这时,方以智蓦地发出一声欢呼:『成了!』

    接着,他立即动手,把桌上那堆零件一件接一件地装配起来。

    转眼工夫,一架伸缩自如,同原先一模一样的千里镜就擎在他的手里。他把它凑在眼睛上,试着瞧了几下,又奔到窗前,对着外面,调节好距离,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来回了望了一阵。终于感到满意了,他就把千里镜朝方理的手中一塞,倒背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洋洋地在舱内走来走去。

    『哈哈,我方某人到底还是行的!什么西洋奇器,不过如此!

    任他故神其技,我照样能无师自通!八寥坏厮担婕捶愿婪嚼恚骸比ィ矢葡喙ǎ『又兴冲冲地对黄宗羲说:』太冲兄,经此一番,弟于此物不惟知其然,且更知其所以然了!他日倘有所需,弟照样能做出一个来!盎谱隰嗣涣系椒揭灾槍话亚Ю锞底芭涑晒Γ械阋馔猓灿械闩宸K淙蝗绱耍杂诜揭灾鞘什诺陌谅蘩瘢匀桓械侥栈稹K裕狈嚼戆亚Ю锞一邓一 峙醯剿媲笆保谱隰一吮一闫吆叩乇彻橙ィ豢辖邮堋?正在满心等待朋友赞扬的方以智,看见这情状,不禁愕然。方理走回去,凑在他的耳边咕哝了几句。方以智半信半疑地问:『我当真这等说?』看见方理肯定地点点头,他又回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啊,不错,我影影绰绰是说过这么句话。当时我眼看要弄通了,觉得身旁有人……原来是……哎,真该死!』

    他懊悔地跺一跺脚,连忙走过来,对黄宗羲又是打躬,又是道歉。

    黄宗羲对这千里镜本来也产生了兴趣,只是被方以智一声断喝,扫了兴。现在见他一再赔礼,气也就消了。他一声不响地从方理手中接过千里镜,反复摆一弄了一阵,又起身走到舱口去,学着方以智刚才的样子,对外面观测了半天,然后把千里镜一交一 回方以智手里,淡淡地问:『适才听兄自言,此镜可以仿制,莫非兄果已尽得其中奥妙了么?』

    『这个自然——其实亦无大奥妙。』方以智连忙说,『弟已将此镜之构造绘成一图,只须觅良工数人,便可制作。』说着,他把黄宗羲引向他原来坐的地方,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面上。黄宗羲看见上面写着『千里镜图说』五个篆体字,下面用毛笔描着一架千里镜,以及它的几个截面图形,还有各个零件的式样,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黄宗羲反复瞧了一阵,终于叹道:『社兄真可谓聪明过人!我辈虽则也一样的读书,惟于此道,却是万万不及了!』

    『啊哈,小弟不才,平生所自负者,也就是尚有此一点「聪明」!』

    方以智说。由于兴奋,他那张本来就红扑扑的脸孔,更加容光焕发了,『不过,西洋之学,只是详于「质测」,若言及「通几」,则往往疏拙浅陋。何况他那「质测」,也并未完备。小弟之志,其实并不在此哩!』

    黄宗羲瞧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方以智却没有觉察自己的话又引起了朋友的不快,他依旧兴冲冲地问:『我辈生于当今之世,不知社兄以为是大幸耶?是大不幸耶?』

    『哦,生当忧患丛集之世,恐怕只能说是不幸吧。』黄宗羲淡淡地说,管自走了开去。

    方以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暗淡下去。『小弟知社兄必定这般答我。』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便是弟亦每以辗转于这忧患之人生,延喘于这昏昧之乱世而咨嗟太息,竞至中夜难眠,悲愁泪下!』他声音低沉地说,神情抑郁地望着窗外的茫茫雨雾,以及那一队背着纤绳、在泥泞的岸边艰难前进的纤夫,许久没有说话。

    黄宗羲本以为方以智接下来不知还会怎样自吹自擂,所以故意走开去表示不想听,没料到对方却发出这样凄苦低沉的叹息,反倒怔住了。

    『然而,回心一想,又不尽然!』方以智忽然转过脸来,悲伤地、坚决地直视着黄宗羲的眼睛,『当今之世,无疑衰极乱极,病人膏肓,万难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论,却昌明鼎盛,远迈前代!

    推其故,实因已上承百代之智慧,积之蓄之,育之培之,乃能达此空前胜境。

    且更有西洋之学,人于中国,可与吾国之学相发明,遂使我辈生于今世,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学问、大见识,雄视一世,映照先后。如此说来,又是一大幸事了!啊白Ч胖牵壑衅浼洌俊被谱隰肃刂馗此担苫蟮赝排笥眩⒚挥辛⒖桃馐兜秸饩浠暗娜糠至俊?『不错!』方以智坚决而自信地说,『以弟观之,历来所谓儒者,多有二病:一、穷理而不博学,二、闻道而不为着。无论拘守名教,以尊礼法,还是好作诡异言行,以超越礼法,二者都无非为着求名,故意束缚矫扭其真一性一。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弄八股,此外懵懵然一无所知。彼一心所望者,无非「利禄」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学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学问二字,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任之?故弟于此立一大志愿:若得资财,当建草堂,养天下之贤才,删古今之书而统类之。举凡经解、一性一理、物理、文章、经济、小学、方技、律历、医药诸门学问,均审订真伪,发其一精一粹,清其条理,详其始末,编为百卷之书。不惟望其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不负此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方以智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内嗡嗡回响。他不再看黄宗羲,并且开始威严地来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骄横而自尊的姿态,使他的形象在这一刻里变得那样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号令千军的统帅,或是一位君临万方的帝王。

    黄宗羲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朋友。不过,使他感到惊愕的,与其说是方以智此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自负,不如说是这位才气过人的朋友所决心选择的那条道路——潜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来者。不错,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学者所共同走过的道路,本来无可非议。但是,黄宗羲一向认为,作为不幸而生于忧患时世的他们这一辈人,眼下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那样做。事实上,黄宗羲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东林一党一 人的儿子,是因为反抗魏忠贤Yan一党一 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遗孤。他不只同阮大铖之流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强烈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随着年岁和见识增长,他越来越明确地认定:国家的局面之所以会衰败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于天启年间皇帝昏庸,重用Yan一党一 ,使国家的正气受到了严重的摧一残。他参加复社,积极为社事奔走,就是为了在士林当中重新树立起一股正气,并运用『清议』的力量,推动朝廷改良弊政,防止Yan一党一 篡权的局面再度发生。尽管近年来国家的局势每况愈下,毫无起色,但黄宗羲始终没有忘记先人的遗志,也没有失掉复兴大明的信心。这一次,他不远千里赶到北京去,就是为了亲自观察一下,尝试一下……『不,他是不对的!

    如今当务之急是「流寇」,是「建虏」!在社稷苍生尚有一线生机之时,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圣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于承当救国拯民之责,那是可耻,是有损于为人品格的!八灰晕坏叵搿?黄宗羲抬起头,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却看见方以智已经从行箧中拿出一部厚厚的书稿,兴冲冲地走到他跟前:『这部【通雅】,是弟穷三冬之力写成的,自谓尚可一观,如今就请社兄指谬。』

    黄宗羲瞧了瞧朋友,发现对方脸上,刚才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已经不见了,此刻正诚恳地望着自己。他犹疑了一下,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那些话暂且吞了回去,默默接过书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页一页地浏览起来。

    五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他们乘坐的官船来到了徐州城下的黄河渡口。

    这里离开梅雨地区已经很远,黄河上空,一碧如洗。几片轻絮般的白云,在遥远的天际缓缓浮动着。五月的夕一陽一毫无遮挡地把绚烂的余晖,尽情投向空旷宽阔的河面。混浊的、闪耀着金光的滚滚洪流喷着白沫、打着回旋,犹如成千上万匹暴烈的野马,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又一刻不停地向东面的大海奔腾而去。几张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浊流里艰难地颠踬着。小山般的一浪一头一个接着一个,永不疲倦地拍击着荒凉的、赤一裸一的河岸,发出沉雷一般的可怕声响。

    当航船横渡黄河的时候,黄宗羲和方以智并肩地靠在窗前,纵目远眺,谁也没有说话。虽然他们都不是头一次行经这里,但眼前这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仍然那样深深地震撼着他们,使他们的胸怀一下子扩展开来,并且被大自然伟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却了一交一 谈,忘却了思考,甚至连自己的躯体似乎也被这原始的伟力所分解,所消融,不复存在了……渡过黄河之后,登岸是一个大驿站,名唤『柳泉驿』。因为天色已晚,主仆一行便在驿站歇下了。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用过早饭,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一交一 涉车子。方理去了半天,却空手跟着驿丞走回来。那驿丞诉苦说:『车子倒有,却因本地连年遭灾,骡马不足;加上粮饷匮乏,站里的驿卒裁了又裁,减了又减,只剩下十来二十人,到昨夜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还没回来。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儿再走。』

    方以智皱起眉头,不愿意在这鬼地方白白耽搁一天。他问明驿站里还剩下两匹马,这个数凑一乘车子是不成,但倘若改为骑马,却还勉强凑合。于是,他同黄宗羲商量,决定不坐车子,就要了那两匹马。又同驿丞磨了半天,最后让他从站里那两个烧饭、挑水的老驿卒中,好歹一抽一出一个来跟着,便一齐动身出门,继续向北进发。

    天色还早,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闪烁的星星映在马一眼上,反射一出微弱的光芒。

    沙砾铺设的官道在脚下变得迷一离 一片,几乎难以辨认。拂晓前的风,从旷野上吹来,即使穿着风衣,戴着风帽,身上仍然感到凉飕飕的。这一带是南直隶(明代称盲隶干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一江一 苏、安徽两剩)、山东、河南三省的一交一 界,正当水陆一交一 通的要冲,可是这些年来,由于饥民越来越多,其中铤而走险,落草当响马的为数不少。仅仅在去年,就有一个名叫李青山的强人,仿效【水浒传】中宋一江一 的榜样,占住梁山泊,树起『替天行道』的旗号,经常攻陷州县,拦劫漕运粮船。投奔拥戴他的饥民很多,势力一直伸展到离这儿不远的韩庄,使南北一交一 通几乎断绝。

    朝廷闻报,大为震动,急忙调派大批军队进行围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强把这场造反镇压下去。朝廷惟恐动乱再起,也曾下令对『就抚』的饥民加以赈济。但这几年,朝廷为着对付『流寇』,在过去每年征收几百万两『辽饷』之外,又接连加派了三百三十余万两的『剿饷』和七百三十余万两的『练饷』,眼下正恨不得把民间的每一滴脂膏都榨取出来,投入战场,哪有余钱去放赈?只好摊派给地方。而地方也正为应付『三饷』,弄得焦头烂额,同样拿不出钱来。何况那些官府衙门,上一上一下一下都在千方百计捞钱敛财,即使有那么一点赈额,经过他们的手七克八扣,留给饥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别说饥民实在太多,已经到了远远超出人力所能救济的地步。所以目前这一带,尽管官军加强了巡逻和弹压,但路上并不太平。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临出门时,方以智已经换上便服,还同黄宗羲各自挎了一一柄一宝剑,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执刀棒,相随护卫,以防万一。

    现在,黄宗羲在马上微微佝偻着身一子,裹紧了风衣,在马蹄踩踏地面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里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等待着第一抹曙色的出现。不过,由于黄安和方理在马后不停地同驿卒谈话,使他的思路时时被打乱,集中不到一个问题上。

    他一会儿想到离开余姚已经快三个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样,母亲好吗?看来应当修一封家书去问候一下了;一会儿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发生的一场口角,想到自己同这位社兄总是合不大来。记得自己曾在张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评过侯方域一味花天酒地,而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这个话,张自烈后来不知传达给侯方域没有?……过了一阵,他的思路又转到哲学问题上,想到『气』和『理』这两个概念,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张『理』在『气』先,另一派人又主张『气』在『理』先,可是在他看来,『理』和『气』本来是一个东西,并无区别,亦无所谓先后,人们硬要把它分开,实在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然而,他渐渐觉得坐在鞍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因为长久没有骑马,他已经大大生疏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一体自然地顺应着马儿走动时的起落颠簸,结果被马鞍子把股骨撞得生疼。『哎,看来我是越来越娇一嫩了!』他想,『当年刘玄德因久不骑马,遂有功业未就而髀肉复生之叹,我如今的情形比他更糟!如此下去,怎么了得?』

    于是他把那些冥思遐想暂时抛开,一心一意练一习一 起骑马来。

    他仔细分辨马的行走节奏,一边尽量放松身一体去迎一合它。开始他老是把握得不准,情况反而更糟,但他仍旧耐着一性一子坚持下去,慢慢就变得比较适应了。加上从前练一习一 骑马时所学的那一套一动作要领也重新被回忆起来,并且开始发挥作用,再走上十多里之后,他终于又熟练起来了。

    这当儿,天已经破晓,一轮红日从右前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雾气缭绕的广阔原野,给拖着长长的影子前进的旅人的脸上、身上,以及他们的行李、马匹上,抹上了一片淡淡的红晕。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路旁的树桠上飞了起来。黄宗羲为着试验一下自己的骑术到底恢复得怎样,就放松了缰绳,在马屁一股上轻轻敲上一鞭,催着马越过方以智,顺着变得清晰起来的大路,向前慢跑起来。

    这一次颇为顺利,黄宗羲按照回忆起来的要领,上身微微向前倾着,两一腿用力夹一紧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居然跑得很平稳,转眼之间,已驰出三四里。

    他得意地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看见方以智等人没有跟上来,便拨转马头,打算循原路驰回去迎他们。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声哭喊,声音尖锐而凄切,像是个女子,又像是孩子。听起来,人就藏在路旁不远的那片榆树林子里。黄宗羲勒住马,朝林子张望了一阵,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哭喊声又响起来。他皱起眉毛,想走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临时又想到:要是强盗在行劫,人多势众,自己对付不了,岂不更糟?迟疑了一下,他终于拨转马头,飞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仆人们簇拥着,缓缓地走过来。听了黄宗羲的报告,他回头问随行的那个老驿卒可知道出了什么事。老驿卒含含糊糊,也说不清楚。倒是黄安极力劝阻,说必定是响马在行劫无疑。方理也主张小心为妙。方以智瞧着黄宗羲,沉吟了一下,终于说:『走,瞧瞧去。』

    大家跟着黄宗羲,来到距榆树林子还有百步之遥的地方,方以智挥挥手,叫大家停止前进。他勒住马,远远朝林子观望了一阵,然后拔一出佩剑,吩咐大家准备好,这才命一个名叫孙福的年轻承差过去打探。

    孙福提着枣木棍,轻手轻脚地踅进树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来。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马前,禀告说:『回、回老爷,里、里面全是死、死人!』

    『响马呢?』方以智厉声追问。

    『没、没有!』

    『没有?』

    『是、是没有。』孙福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小人不曾看见。』

    『那么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是些饥民,小人没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蠹也唤鞍绷艘簧馍舯硎咀懦跃婧螅头畔滦睦础J堑模矍芭戮一团一 掠錾舷炻恚宀皇牵愀眯惶煨坏亍V劣诩⒚褡匝岸碳炊貌蛔殴诖缶」帧U饫嗍录昀词翟谔啵衙挥惺裁聪∑妗6易魑啡耍埠苣压艿昧耍疃嗤ㄖ胤缴弦簧盟桥扇死词帐褪橇恕K裕锔U庋盗酥螅揭灾侵皇堑愕阃罚婕窗呀J栈叵焕铮急讣绦下贰?但黄宗羲还在沉吟着。

    『里面——还有活着的么?』他问,向树林子瞧了一眼。

    『没、没有。都死了。』孙福回答。

    『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叫!』

    『那——兴许当时有人还活着,后来就死了。』

    『最好再细瞧一下,若是还有活着的……』『啊,不错!』方以智表示同意,『孙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还有活着的,就拿些干粮给他,再打发他点银子,叫他自寻活路——去吧!』

    『是!』孙福应了,可是显然很不乐意,却又不敢违拗主人的意思,于是噘着嘴,去马背上取了一小袋干粮,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黄宗羲瞧着年轻承差的背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马来,把缰绳往黄安怀里一抛,大步赶上孙福,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干粮,管自走向树林。孙福怔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这片榆树林子不太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每棵树的树皮全都给饥民扒光吃掉了,只剩下赤一裸一裸一的木质层,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剥了皮的僵一尸一,张牙舞爪地挺一立在那里,可怕极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枝桠上也不见长出叶子来。只有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在树林子里乱飞乱窜。这些吃腐一尸一吃红了眼的畜生,一只只都长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几次,要不是孙福及时挥舞棍棒,它们就会扑到头上来了。越往里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东一堆西一堆抛得到处都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脚上。黄宗羲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一陰一惨可怖的树林子,从未置身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虽然是大白天,心里也不由得直发毛。现在,他才明白,孙福为什么很不乐意再来一趟。不过。自己既然逞了强,已经不能后退,而且他也不想后退。所以尽管他已经想到,此举很可能是多余的,但仍旧掩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闯。

    终于,孙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着前面的树上,低声说:『喏,就在那儿!』

    黄宗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树桠上挂着大大小小七八具一尸一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搭拉着舌头,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些一尸一体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还有的眼睛睁得老大,龇牙咧嘴,形状十分可怖。黄宗羲不愿多看,他慢慢走过去,一面向四周打量着,看看有没有活的人还留在地上。可是,除了两捆破破烂烂的行李,和一些一胡一 乱丢弃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看不见什么。『啊,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刚才还听见他们的叫一声,要是我立时赶进来,也许他们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头朝树上的一尸一体瞧了一眼,发现死者的衣衫虽然十分破烂肮脏,而且头发披散,没戴帽子,但从其中一两个人那宽大的袖子、长过膝盖的衣裙式样以及衣裳的质料来判断,显然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应当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连年灾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饷』一逼一得很紧,许多中产之家,也难以幸免于难。『嗯,看来他们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太平时世,纵有天灾,也未至于流离道路,暴骨荒郊。可是,现在竟然弄到连这一类殷实本分的良民也走投无路,惟有以一死来求得解脱,就更别说那些贫苦无告的广大之众了……』这么一想,黄宗羲不禁垂头丧气,刚才急于救死扶伤的那一份热心也随之大减。所以,尽管孙福出于讨好他,建议再往林子深处找一找,他却摆摆手,悄然转过身,向外走去。

    六

    『似这等合家自尽的,还未算是最惨哩!』听完了黄宗羲的叙述之后,方以智说。这时,他们一行人已经重新上路,刚才那片榆树林子,也被他们撇下好远了。

    『去年冬天,我从京里南下,途经此地,遇着一位社友,听他说起一事,委实骇人听闻!』方以智接着说,随即蹙起眉毛,就像通常人们说到一件极不愿意再提的揪心事那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是说去年秋冬——那时的情形比现今还要糟得多,满路都是饿死、冻死的人。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就像游魂似的一天到晚四处游荡,走到哪里都躲不开他们。啊,不知兄见过不曾?人到了那种境地,那眼神实在是可惊可畏!当他瞅着你时,不知怎地,便会闪出贪婪、狂乱的光芒,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猛扑上来,把你拖去宰掉,吃了!其实,那时节到处都在吃人,什么易子而食、攫人而食,早已不算稀罕。竞有公然把妇人和孩童捆了,拿到市上出卖,专供人当猪羊一般屠宰,唤做「菜人」的。那位社友起初还不甚相信。

    有一遭,他随一个姓周的客商上景城,时近晌午,到一间酒店去打尖。店伙过来说:』肉刚卖完,请少待片刻。「那社友暗想:我这一路行来,连寻顿面食都甚难,如何此店却有肉?正疑惑间,只见有个小厮,带进来两名捆住双手的女子,一直人了后厨。那店伙便叫:『客官已等候许久,可先取一只蹄子来!」那社友吓了一跳,连忙跟进去看,就听一声惨叫,一个女子的膀子已被齐肩斩下,倒在地上挣命。另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筛糠也似地发一抖,见有人进来,便痛哭求救;地上那个却只求速死。那姓周的客商看得不忍,当场出钱把她们都赎下,眼见断了膀子的活不成,便夺过刀来,分心一刺,让她少受点儿罪;却把另一个带回家去,做了偏房。只这般,当时不知多少人称赞周客商积了一陰一德,必得好报。你瞧,这可不是惨绝人寰的妖变么!』

    在方以智叙述这桩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当儿,黄宗羲一直一陰一沉着脸,一声不吭。

    直到方以智说完之后好一会,他才突然抬起头,用忿怒的、咬牙切齿的声音质问:『地方上发生此等令人发指之暴行,官府竟然坐视不管么?』

    『管?』方以智冷笑一声,『彼辈既不能感动老天爷抛下无数牛羊粟麦,以救民困,又不愿割自身之肉以疗民之饥,也惟有「不管」一法了!』

    『我是说「三饷」!』黄宗羲争辩似地大声说,『若只蝗、旱一端,而无「三饷」之索,民生亦不致如此憔悴。天意不可测,天灾不可抗,诚难以此责备于人间之守、牧;「三饷」却是朝廷所命,莫非官府也不将灾情申报朝廷,乞请皇上减免么?』

    『灾情怕是会申报的,至于乞请皇上减免「三饷」,只怕再饿死一倍人,彼辈也未必有此胆量!』

    『哼,恋位畏死,惟知阿从上意,国事之坏,就坏在此辈愚庸怯懦之官吏手中!』

    方以智没有立即回答,他回头瞟着黄宗羲:『足下以为,即使有人胆敢乞请减免,皇上会恩准么?』

    『生民涂炭,至于此极,皇上以天下之忧为忧,又岂会置之不理?』

    『当今皇上腹心之忧,只在流寇、建虏。』方以智依旧不慌不忙。

    『时至今日,三军尚能用命,实赖有此「三饷」支撑,一旦不继,战局便有立变之虞!兄以为皇上肯怜此一方之民,而听任社稷倾覆么?』

    『依兄之见,如若无关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亦不过是疥癣小疾,不值一顾了?』

    『不敢!弟所欲知者,是倘若令足下秉政,该当如何处置?』

    黄宗羲不响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事实:一方面对建虏、流寇作战,需要粮饷;另一方面广大民众在天灾和『三饷』的双重重压下,又已经到了无法支持的地步。要是放松征饷,本来已经焦头烂额的军队就更加不能坚持作战,就有亡国的危险。要是不顾人民死活继续强征滥索,就会要么像刚才榆树林子里发生的情况那样,把他们一逼一上死路;要么就会促使越来越多的人铤而走险,参加到『流寇』队伍中去,同样会加速国家的覆亡。国事之难办之处正在于此。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局面。『哦,莫非大明当真除了亡国一途,竟是没有出路了么?』这个可怕的念头在黄宗羲脑中一闪,但他立刻又把它否定了。『不,不对,不至于!出路还是有的,有的!』他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随即想起了自己正在准备的那份上书。『无论如何,民为邦本。民不思乱,则祸源自消,国家可定。而安顿民众,眼下之第一要务,便是从速恢复井田之制。这一次,就看朝廷肯不肯采纳,能不能实行了……』『太冲兄……』方以智平静的声音响起来。他显然想解释什么。

    黄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国事如此,亏你还是个复社头儿,翰林院的编修,就这么沉得住气!』他想,突然在马屁一股上加了一鞭,一声不响地向前奔去,把莫名其妙的方以智抛在后面。

    晌午时分,他们一行人到了韩庄,打过尖,喂了马,稍事休息,又继续登程,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陶庄。

    现在已经渐渐深入山东境内,越往前走,周围的景象就越发荒芜、残破。虽然已是初夏,可是路旁的田野仍然大片大片地丢荒着,偶尔才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农夫在低头干活。路旁的累累白骨,依旧无人收拾,东一堆、西一块,随处可见。有时出现一个村庄,也是房屋倾圮,人烟稀少。只有兀鹰在低空盘旋,野狗在街巷游荡。这些瘦骨嶙峋的野狗,显然是凭着凶狠和机灵,才得以在饥灾和战乱中保存了一性一命。它们一见来了行人,就迅速地退到一个随时可以逃跑的地方,然后狂吠起来。

    于是又惊动了在断壁颓垣之下藏身的乞丐,一个个露出须发蓬乱、面目浮肿的脑袋,远远朝这边张望……方以智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用马鞭指着路旁的一个村子,回头问那个老驿卒:『数月前,我行经此地,见这村子还好好儿的,为何竞变得如此破败不堪?』

    那老驿卒瞎了一只眼,头发一胡一 子都花白了,神情木讷,举止迟钝。听了方以智的问话,他毫无反应,直到方理替主人一大声重复了一次,他才『氨了一声,低着头禀告说:『回大人的话,上月这村坊叫响马洗荡了!』

    方以智吃了一惊:『难道是李青山余一党一 ?』

    『回大人的话,不是李青山,是九山王。』

    『什么九山王?』

    『就是抱犊崮的九山王。』

    方以智『哦』了一声,他记起来了:上次行经这里时曾听人说过,虽然梁山泊的贼首李青山已投降朝廷,被斩首正法,但在花盘山和抱犊崮一带,还有另一伙响马,为首的不逞之徒名唤王俊,自称九山王,手下也有数千人马,却拒不投降,凭借崇山密林和饥民的掩护,继续与官军周旋。想不到如今竞闹到这边来了。

    『嗯,那九……那强盗,可是常来此处一騷一扰?』他问。

    『啥?』老驿卒听不懂。

    『大人问你,那伙强盗是不是常来这路上杀人抢东西!』

    『噢,噢!回大人的话,也不常来,不过他说来就来,神出鬼没的,俺也摸不清!』

    方以智不由得皱起眉头,同黄宗羲一交一 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色。他正想再问,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呐喊声。大家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从大路拐角上的树林子后面,一簇人马奔了出来,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后面还有手执刀槍的骑兵。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呆了。方以智叫了一声:『糟糕,快跑!』就想拨转马头奔逃,却被老驿卒拦住了。

    『大人莫慌,那是官军!』

    『啊,官军?』大家再次回头望去,这才看清楚了:后面的那五个骑兵确实是官军打扮,奔在前头的那些人原来是用绳子反缚着串连在一起的。五个官军正嘻嘻哈哈地笑着,用鞭子驱赶他们向前奔跑。为了使这一长串男一女老少都有、已经跑得筋疲力竭的犯人不至于因快慢不一而互相牵扯跌倒,有一个官军还特意跑到前头,大声用口令控制着速度。然而,当他们快要奔到方以智他们站立的地方时,终于还是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扑倒在地上。结果其余的人也被牵扯着,跌倒了一大片。那几个官军见了,顿时发起怒来,他们用最粗野下流的话叫骂着,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头盖脸地一抽一去,于是又响起了一片呻一吟和哭喊……由于弄清了不是响马,方以智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他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正考虑着怎样制止这种令人厌恶的暴行。

    但是,黄宗羲显然忍耐不住了。他大喝一声:『住手!』随即催马向前,朝离得最近的一名官军迎上去。

    那官军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挣扎的妇女一抽一打,蓦地发现眼前多了一个怒目圆睁的书生,倒呆了一呆,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这样打人!知道吗?』黄宗羲指着那官军说。由于情急和气愤,他的声音有点发一抖,『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为何这等打她?你这样打她,是会把人打死的呀!你知不知道?』

    那官军搞不清他是什么人,又被他不顾一切的样子吓住了,倒畏缩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去,瞧着他的同伴,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

    其余几个官军也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且显然觉得他们这位同伴的狼狈模样很滑稽。他们互相递着眼色,嘻嘻哈哈地笑着,却不过来帮他解围。

    『你们身为国家干城,受国之恩,食民之饷,应须对敌如罴虎,对民如父兄才是。这些百姓已经受尽饥荒战乱之苦,憔悴不堪,纵然有罪,你们将他们捆缚押送也就是了,又何苦将他们如此戏一弄,滥施棰楚?古语云:人皆有恻隐之心,莫非你们没有?』黄宗羲振振有辞地继续申斥着。

    『啊,放你一娘一的狗屁!』被同伴们的讥笑弄得羞怒一交一 集的官军突然大吼一声。

    他想必已经清醒过来,发现黄宗羲不过是一个过路的普通书生,『老子不懂!快滚开,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认人!』

    『什么?你敢!』黄宗羲被这种当众的侮辱气歪了脸。他愤怒地大叫着,不顾一切地向那官军一逼一近。

    那官军吼叫了一声,猛地扬起鞭子。站在后面的方以智大吃一惊,连忙高叫:『不得放肆!』几个仆人也一拥而上,要去救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鞭子夹一着风声一抽一下来,眼看就要落在黄宗羲的头上。幸而他反应快,往旁边一闪,总算躲过了一击,可是头上的那顶方巾却让鞭梢打了下来,掉在尘埃里。

    那官军仍不罢休,又一次举起鞭子。黄安、方理等一群仆人已经奔了过来,齐声叱喝着,护住了黄宗羲。

    另外四个官军见了,互相使个眼色,也一齐拔一出刀剑,各自从不同方向围拢来,一声不响地盯住了这伙多管闲事的旅客,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当儿,那群被押解的老百姓已经停止了哭喊,陆陆续续爬起来。他们像一群受惊的羔羊那样,紧紧挤在一起,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个脸上现出不安而又茫然的神情。

    方以智凭着自己是朝廷命官,在事情发生以来,一直表现得十分镇定。可是,看见眼前这种凶险的情势,也不由得着忙起来。本来,为着旅途安全,他打算尽可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了。于是,他回头对老驿卒说:『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本官在此,叫他们休得放肆!』

    老驿卒眨了眨那只独眼,拱手领命,走上前去,拿出一面号牌让那些官军看了,然后说:『这位是京里的翰林方大人,你们快快回避,休要在此惹是生非,可听见了?』

    那几个官军听他这样一说,似乎颇觉意外,一齐向方以智投来怀疑的目光,随后又低声商量起来。只听一个火暴暴的嗓门——那是刚才同黄宗羲冲突的那个军士,大声说:『什么鸟大人,我瞧就不像!』

    方以智的脸刷地红了。他正要发作,但看见其他几个官军把那个人制止了,心想:『只要快点把他们打发掉便好,又何必与这等粗鄙小人计较!』于是,又忍住了。

    这时,一个像是小头目的官军把骨棱棱的脸转向他,抱拳说:『小军张吉,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车驾,祈请恕罪!』

    其余四个官军也一齐抱拳欠身,却都不下马拜见。方以智心中更加不满:『这伙贱骨头,直恁无礼!』他恼怒地想,无可奈何,只好摆摆手,说:『嗯,去吧!』

    几个官军正想走开,可是,已经重新戴好方巾的黄宗羲忽然叫道:『且慢!』

    他气冲冲地挤上前来,指着那群老百姓,质问张吉:『你说,他们所犯何罪?尔等竟如此折辱他们?』

    张吉用冷冰冰的眼光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兜转马头,对同伴喊:『你们呆着干什么?走啊!』

    等那群百姓被驱赶着重新上路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嘲弄地说:『秀才想知道么?告诉你也无妨,他们是犯的——王法!』说完,双一腿一夹,催着马,奔到那队『囚徒』行列旁边,『啪』地一鞭,把走在末尾的一个小伙子揍得打了个趔趄,随即同他的伙伴们一齐狂笑起来。

    黄宗羲气得连眼眶都差点睁裂了,他一抖缰绳,打算猛一冲上去,却被方以智拦住了。

    『太冲,算了,何必同这些无赖之徒一般见识,有失我辈身份!』

    『哼,莫非你当真以为这等不平之事,也是无关社稷的疥癣小疾么?』黄宗羲怒气冲天地质问。

    方以智轻轻地摇着头,却不回答。直到走出好远一段路之后,他才仰起脸,神情抑郁地望着远处苍茫的暮色,曼声吟哦起来:款斯世之难处兮,又奚之而可适?

    夜耿耿兮不鸣,睇东方兮何时明?

    独储与不寐兮,长太息兮人生!

    低沉、凄苦的声音在这一小队默默前行的旅人身畔盘旋着、纠结着,然后随着晚风飘散开去,越飘越远,终于在空寂、荒凉的旷野上消失了。

    七

    六月初旬,黄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终于抵达北京,并在宣武门外的方以智居第住了下来。

    还在抵京的前一天夜里,黄宗羲就病倒了。先是发一热,然后开始打寒战,已是初伏天气,盖上三层棉被,他仍然冷得抖个不祝好容易寒战停止了,而体一温一 却急剧上升,热得吓人,面孔烧得通红,一个劲儿地嚷头痛,接着又呕吐起来。黄安一瞧这情形,知道主人的疟疾又犯了。当时已是半夜,黄安不好去惊动方以智,而且估计叫醒他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着。捱到天明,黄宗羲的热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极度疲倦。这时,方以智也起来了,听说这事,便连忙走过来探视。他先问了病情,接着又让黄宗羲捋起袖子来诊脉。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一套,诊脉时那三根手指头不是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弯上。只见他眯缝着眼睛诊了一会儿,满有把握地说:『不碍事,这病须得隔日方再复发,明儿到了京里,我就有办法了!』进入北直隶地面之后,他们已经改乘了一辆大骡车,见黄宗羲这样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辆小点的,铺上褥子,让黄宗羲睡在里面,一直赶进北京来。

    现在,黄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内。时近正午,四下里静悄悄的。方以智因为要上翰林院去报到销假,一清早就出门了。

    黄安正在院子里给他煎药。那药是方以智临出门时亲自送过来的,据说来历颇不寻常,是几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术士送的。

    方以智一直珍藏着,不肯轻易示人,因为是黄宗羲,他才慨然转赠,还说一经服下,必奏奇效。黄宗羲正苦于这疟疾几年来不断延医诊治,总是断不了根,见方以智说得郑重,自是喜欢,当即命黄安拿去煎煮。又因为方以智说,这药熬的时间愈长,功效愈高,所以黄安直到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忙着。

    黄宗羲急于尽快把病治好,眼下还有另一个缘故。他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来就试,目的在于亲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国家的局势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以便把他的那份上书作进一步的充实修改,并在适当的时候呈递上去。所以他希望能尽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访一些前辈和朋友,打听些最新的消息。

    可是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别指望出得了门。这怎不教黄宗羲又是着急,又是气恼!

    诚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从来往官员的口中,已经陆陆续续听到不少消息。

    例如河南的开封自从四月被李白成再度围攻以来,形势日见危急,朝廷已将侯方域的父亲——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释放出狱,任命他为督师,率左良玉军一火 速驰援;又说张献忠的农民军已经攻克庐州,知府郑履祥被杀,兵锋所向,无为、庐一江一 岌岌可危;还有,像皇上最一宠一 一爱一的田贵妃病势日见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严厉禁毁煽惑犯上作乱的妖书【水浒传】啦;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免等等。不过,其中最使黄宗羲震动的消息,却是朝廷已经查明:洪承畴自松山陷落之后,其实并未战死,也没有就义殉国,而是被俘后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东虏,如今在敌国很受礼遇。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还谈到,前些日子盛传洪承畴殉难时,皇上一度震悼异常,曾下旨隆重设祭,打算为他建祠立碑。钦天监还择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时三刻由皇上亲临东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时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来。

    虽然皇上天心仁厚,对洪氏的家属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里的官民百姓,已是无人不对洪承畴恨之入骨,骂声载道……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犹如当头一棒,把黄宗羲打蒙了,仿佛心里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虚和茫然。而当这种感觉,同受到钱谦益欺骗的旧创伤重叠在一起时,黄宗羲的愤怒就因为失望、痛苦而变得不可抑止。『啊,为什么他们都是这般的虚伪、懦怯,而又无一耻善变?这些身负重望的衮衮诸公们!』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为什么他们要骗人?一次又一次地骗?啊,为什么?为什么!』自此以后,一连几天,他都变得很少说话,更没有半点笑容,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坐在车子里赶路,弄得方以智莫名其妙,问了几次,都问不出缘故,只好由他去了。

    不过,黄宗羲最初那一两天的沉默,如果说是由于愤怒和痛苦的话,那么,当情绪渐渐变得平静之后,他就陷入了对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杂。

    他竭力想弄清像钱谦益和洪承畴这样被人们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头来竟会置青史上的荣辱毁誉于不顾,做出这等厚颜无一耻的事情来?难道仅仅是由于一个是迷恋乌纱,一个是贪生怕死?黄宗羲觉得,倘若是一个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着坚强信念的人,富贵荣华和身家一性一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到了像钱、洪二人这样的年纪、经历和地位的人,他们考虑得更多的,应当是身后的名声、历史的评价。除非,他们对于自身所从事和维护的事业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鞍。训涝谒强蠢矗值氖乱怠⒋竺鞯慕蕉家丫涞萌绱说拿挥邢M灾粮静恢档昧袅怠⒐讼Я寺穑俊闭飧瞿钔吩诨谱隰说男闹幸簧粒路鸪て谝岳矗枘讯岫ǖ乜缸诺哪歉龀林氐摹⒕薮蟮奈扌蔚陌づ錾狭说度校蝗涣芽蠢锩孀暗牟⒎鞘裁雌嬲湟毂Γ且欢押廖藜壑怠⑺膊灰钠评茫』谱隰一吮一徽庖馔獾姆⑾趾Т袅恕?『啊,不,不是这样!这是荒谬的,可耻的,事情不至如此。等到了京里,就会弄清一切了!』他对自己说,尽快赶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来到了,可是……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气味从窗上透进来,钻进了鼻孔。『嗯,那是什么?是腌菜?是煮豆子?哦,对了,是药,是黄安在煎药!』

    黄宗羲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稍稍抬起身一子,鼓起劲,朝院子里叫:『黄安!』

    黄安答应着奔了进来。

    『快,我要吃药!』

    『回大爷,还未好呢,方大人吩咐……』『少哕嗦,快拿来!』黄宗羲不耐烦地一挥手,由于乏力,又躺下了。

    黄安瞧瞧主人,犹犹豫豫地应了声:『是!』走出去了,一会儿,把一碗药端了进来,嘟嘟囔囔地说:『方大人说,这药须得煎上三个时辰,如今才煎了两个时辰,怕还不成……』黄宗羲不理他,重新支起身一子,接过药尝了尝。药倒不苦,可是很烫口,只好暂时先放下。他正想重新躺回去,忽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在叫:『太冲,太冲,你在这儿吗?』

    黄宗羲一怔,还没分辨出是谁,就见帘子掀起,三个儒生走进来。头里的一个,中等个儿,一张白净的长圆脸,眉毛一胡一 子很黑,一双眸子闪闪发光。这是黄宗羲的好朋友陆符。跟在后面的是黄崇简,黝一黑的圆脸,粗一硬的络腮一胡一 子,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文人,但从容不迫的举止,加上善良的细长眼睛,却足以改变他最初给人的印象。第三个是位清秀文弱的青年儒生,名叫冯道济。

    『啊呀,原来是你们!』喜出望外的黄宗羲大叫一声,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 同他们相见,却被陆符抢先一步,把他按住了。

    『太冲,你身一子欠安,不必起来,不必起来!』他说。

    『那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黄宗羲在床 上拱着手,结结巴巴地问,一边热切地瞅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自然是方密之!适才在魏家一胡一 同吴骏公家里碰见他,说你在这儿,我们马上就赶来了。』陆符行着礼,高兴地说,『怎么,你这勃—不碍事吧?』

    黄宗羲摇摇头:『不碍事,老毛病了——哎,快坐下啊!』等客人们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眼下京里的情形怎样?朝廷有何新闻,快说给我听听!』

    陆符同其他两位一交一 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好像说:『你们瞧,我没估错吧,太冲就是这么一性一急!』这当儿,黄安已经奉上茶来,陆符接过,揭开盖子,在杯沿上轻轻掠着杯里的水沫,思索了一下,说:『怎么说呢?眼下好像还算平静,自松山、锦州失陷后,东虏除了把松山、塔山、杏山三城平毁外,尚未闻有其他动静。至于流贼方面,据塘报说,驰援开封的我军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等部,共二十万人马已经到了朱仙镇,准备合击李白成;侯司徒亦已离京南下,前往督师……』『洪亨九——当真降了东虏?』黄宗羲皱着眉毛,打断对方的话问。

    『哦,这事已无可疑。据细作报回的消息,他不止投降,而且已经剃发改服,公然周旋于虏酋筵宴之上了!』

    黄宗羲瞪大眼睛,只觉得一股厌恶、愤怒的情绪从心中喷一涌一出来,在身一体内到处奔突冲击,却找不到宣泄的通道。终于,他一掌击在床 上,叫道:『无一耻!』

    停了停,他又沉着嗓子问:『那么,洪逆在京的家眷,可处置了么7』『这个么,皇上宽仁,对其家眷却未予追究。』

    『不施惩处,何能以儆效尤!』

    『听说,』坐在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那位名叫冯道济的年轻儒生插嘴说,『皇上之所以不办洪氏家眷,用意甚深,实欲借此羁縻洪亨九之心,使他知恩感戴,学那前秦王猛的榜样,令东虏不与我朝为仇。』

    『哼,洪亨九是什么人?能与王猛相比?』黄宗羲怒声说,『指望他能阻遏东虏南进之心,简直是妄想!』

    这话显然说得过于尖锐激烈,而且有直斥皇上之嫌。座上的客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没有做声。过了片刻,陆符站起来,掀起门帘朝外面张望了一下,才走回来,凑近黄宗羲低声说:『京师不比外地,耳目甚近。兄说话须仔细些,若是给厂卫的人侦知,多有不便。』

    黄宗羲见陆符神情郑重,知道不是在开玩笑。他自然明白厂卫的厉害,可是此刻他心头长期积郁着的那一团一 苦恼的东西跃动得那样猛烈,以致他感到无法管束自己。

    要不是这当儿黄安插一进来打岔,也许他还会说出更激烈的话来。

    『大爷,药凉了。』黄安说。

    黄宗羲瞧了仆人一眼,又瞧了瞧炕桌上那碗已经不冒热气的药,把涌上喉头的一句话又强咽了下去。然后,仿佛惟恐它重新冒上来似的,他用了一个迅速的动作,端起那碗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这才颓然地放下碗,沉重地喘了一口气。

    『太冲,你吃的什么药?』一直注视着黄宗羲举动的陆符问,显然想把话题引开。

    黄宗羲摇摇头:『是方密之送来的,也不知是什么药。』

    『方大人说,这药可灵了,一剂就能断根!是一位茅山仙长送的。』黄安兴奋地补充说。

    陆符似乎吃了一惊。他连忙问:『什么,你是吃的方密之的药?』看见黄宗羲主仆都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唁』的一声猛地站起来说:『糟糕,你们可上了当了!』

    这一次,轮到其他的人吃惊了。大家呆呆地瞪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符长叹了一口气,说:『方密之这人才学过人,自不待言,只有一样不好,就是太好奇。越是稀奇古怪的事物,他越是弄得入迷。平日他收罗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偏方奇药,也不知道灵不灵,就悄悄儿往人身上试。去年我得了腰痛症,他知道了就跑来看我,还给我带来了一把陈年草根,也说是得自什么崆峒山高僧,一服便愈。当时我信以为真,还着实谢了他一番。谁知一服下去,登时头晕目眩,耳鸣不已。后来幸得吴骏公请来沈太医,调理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了。这次他给你的什么茅山秘药,只怕也是那一路货色哩!』

    黄宗羲听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觉察不出晕眩,也没有耳鸣的现象,便迟迟疑疑地说:『嗯,这一次也许不至于……』一句话没说完,就觉得胃部突然翻滚了一下,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直发闷,便连忙顿住不说了。

    『岂有此理!』黄崇简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你怎么不找方密之算账?』

    陆符苦笑着把双手一摊:『怎么算哟!过后他知道坏事了,又跑来找我,一个劲儿地打躬作揖赔不是,还说不能让我白试了,一定要给我补偿。他也真舍得,即时把腰间佩的一把嵌了七颗珍珠的祖传宝剑解下来,硬是送了我……』大家不由得『氨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结局颇感意外,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黄宗羲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现在他的胃部翻滚得越来越厉害,尽管他拼命抑制,却无济于事。他只好一手捂住嘴巴,一手向黄安挥舞示意。黄安吃了一惊,连忙奔向唾盂。就在这时,方以智兴冲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太冲,吃药了么?可好些了?』

    可是黄宗羲已经无法回答了。他猛地扑向床 沿,俯身在唾盂上,开始大声地、猛烈地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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