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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论第二(二)

庄子集释作者:郭庆藩发布:懋基

2017-12-24 14:52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一〇;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一一。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一二;樂出虛,蒸成菌一三。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一四。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一五

此蓋知之不同。

閑閑,寬裕也。閒閒,分別也。夫智惠寬大之人,率性虛淡,無是無非;小知狹劣之人,性靈褊促,有取有捨。〔有取有捨〕,故閒隔而分別;無是無非,故閑暇而寬裕也。

『大知』音智。下及注同。『閑閑』,李云:無所容貌。簡文云:廣博之貌。『閒閒』古閑反,有所閒別也。◎俞樾曰:廣雅釋詁:閒,覗也。小知閒閒,當從此義,謂好覗察人也。釋文曰有所閒別,非是。

此蓋言語之異。

炎炎,猛烈也。詹詹,詞費也。夫詮理大言,〔猶〕猛火炎燎原野,清蕩無遺。儒墨小言,滯於競辯,徒有詞費,無益教方。

『炎炎』于廉于凡二反,又音談。李作淡,徒濫反。李頤云:同是非也。簡文云:美盛貌。『詹詹』音占。李頤云:小辯之貌。崔本作閻。

此蓋寤寐之異。

凡鄙之人,心靈馳躁,耽滯前境,無得暫停。故其夢寐也,魂神妄緣而交接;其覺悟也,則形質開朗而取染也。

『魂交』,司馬云:精神交錯也。『其覺』古孝反。『形開』,司馬云:目開意悟也。

此蓋交接之異。

構,合也。窖,深也,今穴地藏穀是也。密,隱也。交接世事,構合根塵,妄心既重,〔愒〕日不足,故惜彼寸陰,心與日鬥也。其運心逐境,情性萬殊,略而言之,有此三別也。

『與接為構』,司馬云:人道交接,構結驩愛也。『縵者』〔末〕旦反。簡文云:寬心也。『窖者』古孝反。司馬云:深也。李云:穴也。案穴地藏穀曰窖。簡文云:深心也。

此蓋恐悸之異。

惴惴,怵惕也。縵縵,沮喪也,夫境有違從,而心恆憂度,慮其不遂,恐懼交懷。是以小恐惴慄而怵惕,大恐寬暇而沮喪也。

『小恐』曲勇反。下及注同。『惴惴』之瑞反。李云:小心貌。爾雅云:懼也。『縵縵』,李云:齊死生貌。『悸』其季反。

機,弩牙也。栝,箭栝也。司,主也。言發心逐境,速如箭栝;役情拒害,猛若弩牙。唯主意是非,更無他謂也。

『機栝』古活反。機,弩牙。栝,箭栝。◎慶藩案:文選鮑明遠苦熱行注引司馬云:言生死是非,臧否交校,則禍敗之來,若機栝之發。釋文闕。◎又案機謂弩牙。見易繫辭鄭注。釋名曰:弩,〔怒也。〕鉤弦者曰牙,牙外曰郭,下曰縣刀,合名之曰機,言如機之巧也。機栝與樞機義各不同。樞為戶樞,機為門橛。廣雅:𣏔也。𣏔與梱同。說文:梱,門橛也。王引之曰:樞為戶樞,所以利轉。機為門梱,所以止扉。故以樞機並言,謂開閤有節也。書傳機與栝並言弩牙也。

此蓋動止之異。

詛,祝也。盟,誓也。言役意是非,〔猶〕如祝詛,畱心取境,不異誓盟。堅守確乎,情在勝物。

『詛』側據反。『盟』音明,徐武耕反,郭武病反。

其衰殺日消有如此者。

夫素秋搖落,玄冬肅殺,物景貿遷,驟如交臂,愚惑之類,豈能覺邪!唯爭虛妄是非,詎知日新消毀,人之衰老,其狀例然。

『其殺』色界反,徐色例反。注同。

其溺而遂往有如此者。

滯溺於境,其來已久,所為之事,背道乖真。欲使復命還源,無由可致。

『其溺』奴狄反,郭奴徼反。

一〇

其厭沒於欲,老而愈洫,有如此者。

厭,沒溺也。顛倒之流,厭沒於欲,惑情堅固,有類緘繩。豈唯壯年縱恣,抑乃老而愈洫。

『其厭』於葉反,徐於冉反,又於感反。『如緘』徐古咸反。『老洫』本亦作溢,同。音逸,郭許鵙反,又已質反。

一一

其利患輕禍,陰結遂志,有如此者。

莫,無也。陽,生也。耽滯之心,鄰乎死地,欲使反於生道,無由得之。

『近死』,附近之近。『復陽』,陽,謂生也。◎家世父曰:日以心鬥,百變不窮。司是非者有萬應之機,守勝者有一成之見。或久倦思反而殺如秋令,或沈迷不悟而溺為之,亦有深緘其機,無復生人之氣者。人心之相搆,各視所藏之機,以探而取之。

一二

此蓋性情之異者。

凡品愚迷,〔耽〕執違順,順則喜樂,違則哀怒。然哀樂則重,喜怒則輕。故喜則心生懽悅,樂則形於舞忭。怒則當時嗔恨,哀則舉體悲號,慮則抑度未來,嘆則咨嗟已往,變則改易舊事,慹則屈服不伸,姚則輕浮躁動,佚則奢華縱放,啟則開張情慾,態則嬌淫妖冶。眾生心識,變轉無窮,略而言之,有此十二。審而察之,物情斯見矣。

『哀樂』音洛。『慹』之涉反。司馬云:不動貌。『姚』郭音遙,徐李敕弔反。『佚』音逸。『態』敕代反,李又奴載反。

一三

此蓋事變之異也。自此以上,略舉天籟之無方;自此以下,明無方之自然也。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則形雖彌異,其然彌同也。

夫簫管內虛,故能出於雅樂;濕暑氣蒸,故能生成朝菌。亦猶二儀萬物,虛假不真,從無生有,例如菌樂。浮幻若是,喜怒何施!

『蒸』之膺反。『成菌』其隕反。向云:結也。『以上』時掌反。

一四

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日晝月夜,輪轉循環,更相遞代,互為前後。推求根緒,莫知其狀者也。

『萌』武耕反。

一五

言其自生。

已,止也。推求日夜,前後難知,起心虞度,不如止息。又重推旦暮,覆察昏明,亦莫測其所由,固不知其端緒。欲明世間萬法,虛妄不真,推求生死,即體皆寂。故老經云,迎之不見其首,隨之而不見其後,理由若此。

『旦暮』本又作莫,音同。

一、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洫作溢。

二、依下句例補。

三、怒也依釋名改,以下郭則栝三字均依釋名刪。

四、世德堂本其作自。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一〇?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一一?其遞相為君臣乎一二?其有真君存焉一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四。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一五。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一六!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一七,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一八!人謂之不死,奚益一九!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二〇?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二一?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二二?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二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二四。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柰何哉二五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豈遠之哉!

彼,自然也。取,稟受也。若非自然,誰能生我?若無有我,誰稟自然乎?然我則自然,自然則我,其理非遠,故曰是亦近矣。

凡物云云,皆自爾耳,非相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

言我稟受自然,其理已具。足行手捉,耳聽目視,功能御用,各有司存。亭之毒之,非相為使,無勞措意,直置任之。

『相為』于偽反。下未為同。

萬物萬情,趣舍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跡,而亦終不得,則明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

夫肢體不同,而御用各異,似有真性,竟無宰主。眹跡攸肇,從何而有?

『而特』,崔云:特,辭也。『其眹』李除忍反。兆也。『趣舍』七喻反。字或作取。下音捨,或音赦。下皆倣此。『起索』所百反。

今夫行者,信己可得行也。

信己而用,可意而行,天機自張,率性而動,自濟自足,豈假物哉!

不見所以得行之形。

物皆信己而行,不見信可行之貌者也。

情當其物,故形不別見也。

有可行之情智,無信己之形質。

『情當』丁浪反,下皆同。『別見』賢遍反。

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

百骸,百骨節也。九竅,謂眼耳鼻舌口及下二漏也。六藏,六腑也,謂大腸小腸膀胱三焦也。藏,謂五藏,肝心脾肺腎也。賅,備也。言體骨在外,藏腑在內,竅通內外。備此三事以成一身,故言存。

『百骸』戶皆反。『六藏』才浪反。案心肺肝脾腎,謂之五藏。大小腸膀胱三焦,謂之六府。身別有九藏氣,天地人。天以候頭角之氣,人候耳目之氣,地候口齒之氣。三部各有天地人,三三而九,神藏五,形藏四,故九。今此云六藏,未見所出。◎李楨曰:釋文云,此云六藏,未見所出。成疏遂穿鑿以六為六腑,藏〔為〕五藏,致與上百官九竅,訓不一例。按難經三十九難,五藏亦有六藏者,謂腎有兩藏也。其左為腎,右為命門。命門者,謂精神之所舍也。其氣與腎通,故言藏有六也。『賅』徐古來反。司馬云備也。小爾雅同簡文云:兼也。

直自存耳。

皆說之,則是有所私也。有私則不能賅而存矣,故不說而自存,不為而自生也。

言夫六根九竅,俱是一身,豈有親疏,私存愛悅!若有心愛悅,便是有私。身而私之,理在不可。莫不任置,自有司存。於身既然,在物亦爾。

『皆說』音悅,注同。今本多即作悅字。後皆倣此。

一〇

若皆私之,則志過其分,上下相冒,而莫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則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內,乃天理自然,豈真人之所為哉!

臣妾者,士女之賤職也。且人之一身,亦有君臣之別,至如見色則目為君而耳為臣,行步則足為君手為臣也。斯乃出自天理,豈人之所為乎!非關係意親疏,故為君臣也。郭注云,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治國治身,內外無異。

一一

夫臣妾但各當其分耳,未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體,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

夫臣妾御用,各有職司,〔如〕手執腳行,當分自足,豈為手之不足而腳為行乎?蓋天機自張,無心相為而治理之也。舉此手足,諸事可知也。

『而更』音庚。

一二

夫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豈有遞哉!雖無錯於當而必自當也。

夫首自在上,足自居下;目能視色,耳能聽聲。而用捨有時,故有貴賤。豈措情於上下,而遞代為君臣乎?但任置無心而必自當也。

『其遞』音弟。徐又音第。『不應』,應對之應。『無錯』七素反。下同。

一三

任之而自爾,則非偽也。

直置忘懷,無勞措意,此即真君妙道,存乎其中矣。又解:真君即前之真宰也。言取捨之心,青黃等色,本無自性,緣合而成,不自不他,非無非有,故假設疑問,以明無有真君也。

一四

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雖復皁隸,猶不顧毀譽而自安其業。故知與不知,皆自若也。若乃開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喪其真,人忘其本,則毀譽之間,俯仰失錯也。

夫心境相感,欲染斯興。是以求得稱情,即謂之為益;如其不得,即謂之為損。斯言凡情迷執,有得喪以攖心;道智觀之,無損益於其真性者也。◎家世父曰:彼我相形而有是非,而是非之成於心者,先入而為之主。是之非之,隨人以為役,皆臣妾也,而百骸九竅六藏悉攝而從之。夫此攝而從之以聽役於人,與其心之主宰,果有辨乎,果無辨乎?心之主宰有是非,於人何與!求得人之情而是之非之,無能為益,不得無能為損。而既搆一是非之形,役心以從之,終其身守而不化,夫是之謂成心。成心者,臣妾之所以聽役也。

『雖復』扶又反。下同。『毀譽』音餘。『物喪』息浪反。

一五

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

夫稟受形性,各有涯量,不可改愚以為智,安得易醜以為妍!是故形性一成,終不中途亡失,適可守其分內,待盡天年矣。

一六

群品云云,逆順相交,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比〕眾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以此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

刃,逆也。靡,順也。群品云云,銳情逐境。境既有逆有順,心便執是執非。行有終年,速如馳驟;唯知貪境,曾無止息。格量物理,深可悲傷。

一七

夫物情無極,知足者鮮。故得〔此〕不止,復逐於彼。皆疲役終身,未厭其志,死而後已。故其成功者無時可見也。

夫物浮競,知足者稀,故得此不休,復逐於彼。所以終身疲役,沒命貪殘,持影繫風,功成何日。

『者鮮』息淺反。

一八

凡物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於疲困苶然。不知所以好此之歸趣云何也!

苶然,疲頓貌也。而所好情篤,勞役心靈,形魂既弊,苶然困苦。直以信心,好此貪競,責其意謂,亦不知所歸。愚癡之甚,深可哀歎。

『苶然』乃結反,徐李乃協反。崔音捻,云:忘貌。簡文云:疲病困之狀。◎盧文弨曰:苶,今注本乃作薾。說文引詩彼薾維何,音義與此異。◎慶藩案::苶,司馬作薾。文選謝靈運過始寧墅詩注引司馬云:薾,極貌也。釋文闕。『所好』呼報反。下同。

一九

言其實與死同。

奚,何也。耽滯如斯,困而不已,有損行業,無益神氣,可謂雖生之日猶死之年也。

二〇

言其心形並馳,困而不反,比於凡人所哀,則此真哀之大也。然凡人未嘗以此為哀,則凡所哀者,不足哀也。

然,猶如此也。念念遷移,新新流謝,其化而為老,心識隨而昏昧,形神俱變,故謂與之然。世之悲哀,莫此甚也。

二一

凡此上事,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未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萬物雖異,至於生不由知,則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

芒,闇昧也。言凡人在生,芒昧如是,舉世皆惑,豈有一人不昧者!而莊子體道真人,智用明達,俯同塵俗,故云而我獨芒。郭注稍乖,今不依用。

『芒乎』莫剛反,又音亡。芒,芒昧也。簡文云:芒,同也。

二二

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人自師其成心,則人各自有師矣。人各自有師,故付之而自當。

夫域情滯著,執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夫隨順封執之心,師之以為準的,世皆如此,故誰獨無師乎。

二三

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也。

愚惑之類,堅執是非,何必知他理長,代己之短,唯欲斥他為短,自取為長。如此之人,處處皆有,愚癡之輩,先豫其中。

『與有』音豫。◎家世父曰:說文,代,更也。今日以為是,明月以為非,而一成乎心,是非迭出而不窮,故曰知代。心以為是,則取所謂是者而是之,心以為非,則取所謂非者而非之,故曰心自取。『而舍』音捨,字亦作捨。下同。

二四

今日適越,昨日何由至哉?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明夫是非者,群品之所不能無,故至人兩順之。

吳越路遙,必須積旬方達,今朝發途,昨日何由至哉?欲明是非彼我,生自妄心。言心必也未生,是非從何而有?故先分別而後是非,先造途而後至越。

『昔至』,崔云:昔,夕也。向云:昔者,昨日之謂也。◎家世父曰:是非者,人我相接而成者也。而必其心先有一是非之準,而後以為是而是之,以為非而非之。人之心萬應焉而無窮,則是非亦與為無窮。是非因人心而生,物論之所以不齊也。

二五

理無是非,而惑者以為有,此以無有為有也。惑心已成,雖聖人不能解,故付之自若而不強知也。

夏禹,字文命,鯀子,啟父也。諡法:泉源流通曰禹,又云:受禪成功曰禹。理無是非而惑者為有,此用無有為有也。迷執日久,惑心已成,雖有大禹神人,亦不〔能〕令其解悟。莊生深懷慈救,獨柰之何,故付之自若,不強知之者也。

『不強』其丈反。

一、趙諫議本若有作有若。

二、趙本自作目。

三、比字依宋本及世德堂本改。

四、此字依宋本及世德堂本改。

五、世德堂本作薾。

六、皆字依道藏焦竑本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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