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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洛蜀朔三派政治意见之异同

国史大纲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10-12 15:45

二、洛蜀朔三派政治意见之异同

熙宁、元祐新旧党争后面带有南北地域关系,而元祐北方诸君子洛、蜀、朔三派分裂,洛,程颐为领袖,朱光庭、贾易等为羽翼。蜀,苏轼为领袖,吕陶等为羽翼。朔以刘挚、王严叟、刘安世为领袖,羽翼尤众。至绍圣初,同以元祐党窜领海外。后面也带有政治意见之不同。

其中洛派中原派。所抱政见,大体上颇有与王安石相近处。他们都有主张将当时朝政徹底改革。

程颢上神宗皇帝陈治法十事,即力劝神宗勿因一时反对而灰其改革之气。其十事中重要者如论帝王必立师傅,及井田、学校、兵归于农,及吏胥用士人等,皆与王安石议论相合。

他们对政治上最主要的理论,是有名的所谓『王霸之辨』。

大抵唐、虞、三代是『王道』,秦、汉、隋、唐是『霸道』。他们主张将唐、虞、三代来换却秦、汉、隋、唐。

熙宁元年,王安石以翰林学士越次入对。神宗问为治所先,曰:『先择术。』神宗曰:『唐太宗何如?』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至要、至易,但末世学者不能通知,以为高不可及耳。』

其实所谓唐、虞、三代,只是他们理想的寄託。他们的政治见解,可以称之为『经术派』,或『理想派』。他们主张将理想来徹底改造现实,而古代经籍,则为他们理想辩护之根据。

同时关中张载与洛阳二程相呼应,其政治理想,亦大体相似。谓:『周礼必可行于后世。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音痴〕一人而定。』尝欲买田一方,尽为数井,以推明先王之遗法,未就而卒。又谓:『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此即安石所谓『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之意。以吕公著荐得召见,问治道,曰:『为政不法三代,终苟道也。』神宗大悦。然张氏主复封建、世臣、宗法,此皆泥古太深;若施之政事,当较安石更为迂阔。

其先程颢本助安石。熙宁二年,安石遣刘彝等八人察农田水利,其中即有程颢。

安石因廷臣反对乞退,程颢等尚想法挽留。事在熙宁三年二月。安石复视事,颢等乃私相贺,见长编记事本末卷六十八。

最后程颢终与安石分手,则因安石偏执,不惜与举朝老成破裂之故。言论已见前引。

程颢尝言:『治天下不患法度之不立,而患人材之不成。人材不成,虽有良法美意,孰与行之?』此乃洛学与安石根本相异处。二程尝谓:『介甫拒绝言路,进用柔佞之人,使之奉行新法。今则是他已去,不知却留下害事。』又曰:『王氏之教,靡然而同,是莫大之患也。天下弊事一日而可革,若众心既定,风俗已成,其何可遽〔音聚〕改?』又曰:『介甫之学,坏了后生学者。』

至于论及识见,尚谓安石『高于世俗』。程颢云:『介父所见,终是高于世俗之儒。』

故洛派于元祐排斥新政,并不完全赞成。

上蔡语录:『温公欲变法,伊川使人语之曰:「切未可。」』又伊川曰:「今日之祸,亦是元祐做成。」又曰:「至如青苗,且放过,又是何妨。」伊川十八岁上仁宗书,谓应时而出,自比诸葛;及后应聘为哲宗讲官,则自讲读之外无他说;可见程氏在元祐时,并不能大张其学。当时谓:『伊川与君实语,终日无一句相合。明道与语,直是道得下。』盖二程论学本与温公不同,惟明道性气较和易温粹耳。

朔派是正统的北方派。他们与洛阳的中原派不同。一主理想,洛。而一重经验。朔。一主徹底改革,洛。而一则主逐步改良。朔。司马光谓:『治天下譬之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 故一为『经术派』,而一则为『史学派』。

新学者以通鑑为元祐学术。政和时,诏士毋得习史学,即以斥元祐。陈了翁则云:『变故无常,惟稽考往事,则有以知其故而应变。王氏乃欲废绝史学,而咀嚼虚无之言,其事与晋人无异。』又了翁弹蔡京云:『灭绝史学似王衍。』此皆以元祐为史学也。新党则奉王安石为经学,与洛学路径较似。南渡以下,洛学渐盛,遂与新学兴争端。秦桧、赵鼎迭相,鼎主程颐,桧主王安石。桧死,高宗乃诏:『毋拘程颐、王安石一家之说,务求至当之论。』孝宗淳熙五年,以侍御史谢廓然言,敕『有司毋以程颐、王安石之说取士』。朱陆意见不同,亦尚隐有一袒伊川、一护荆公之迹。盖新学与洛学自为近也。

故洛学、新学同主『王霸之辨』,程颢上神宗皇帝书,有一篇专论『王霸』。而司马光则不信此说,可为他们中间最显著的区别。

洛、蜀、朔分党,司马光已死,光不在党派中。惟朔派多系司马光弟子。光谓:『合天下而君为王。分天下而治为伯。方伯,渎也。天子,海也。小大虽殊,水之性奚以异?』又曰:『后世学者以皇帝王霸为德业之差,谓其所行各异道,此乃儒家之末失。』

惟其不信王霸之辨,故亦不主三代之道与秦、汉、隋、唐绝异。因此他们不肯为复古之高论。他们政术似乎只主就汉、唐相沿法制,在实际利害上,逐步改良。

王安石行保甲,期复兵农合一之古制,此为洛学所赞同。司马光则谓:『太祖定天下,曷〔音何〕尝用民兵?』此等议论,颇近于蜀派矣。后朱子谓:『京畿保甲,荆公做十年方成,元祐时温公废之,深可惜。』朱子承洛学,政见亦与荆公近也。

又洛学与新学皆推尊孟子,而司马光著疑孟。孟子论政偏于理想,王霸之辨即从孟子来。熙宁初,王安石欲复经筵坐讲之制,元祐间程颐亦争坐讲。陆佃陶山集卷十一。谓:『安石性刚,论事上前,有所争辩时,辞色皆厉,上輙改容为之欣纳。』盖自三代而后,君臣相知,义兼师友,言听计从,了无形迹,未有若兹之盛也。

陆象山荆公祠堂记即发挥此义。程颢上神宗书极论帝王必立师傅,新学、洛学皆欲以师傅之尊严,驾汉、唐君臣形迹之上。此义亦本孟子。而蜀、朔两派则毋宁谓其态度乃偏于尊君。此亦经史、王霸之大辨也。洛党、新党主尊师,即主尊相,总之求以学术超驾于君权之上也。此等理论接近儒家,偏于理想而为趋新。朔党、蜀党则主尊王,仅就汉、唐以下历史事态立说,偏于现实而为守旧,又近似于法家也。南宋时朱子尚极论之,谓:『古者三公坐而论道,才可仔细说得。如今莫说教宰执坐,奏对之时,顷刻即退,文字怀于袖间,只说得几句,便将文字对上宣读过。且说无坐位,也须有个案子,令开展在上,指画利害,上亦知得仔细。今顷刻便退,君臣间如可得同心理会事?』〔语类一二八。〕朱子此等议论,正与陆象山荆公祠堂记抱同一态度。黄仁卿问:『自秦始皇变法之后,后世人君皆不能易之,何也?』曰:『秦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语类一三四。〕若照当时洛党、新党理论,所谓王霸之辨,政治必须有一番徹底改革。张浚之报苗傅,亦谓:『废立之事,惟宰相大臣得专之』,此等皆所谓宋儒议论也。此后元、明、清三朝,正向此项理论加以迎头之挫压。元、清两代以狭义的部族政权为骨干,自不乐此项理论。明太祖虽驱逐元人,却见解不能到此。其后张居正乃大呼尊君卑臣,谓是祖法,深仇讲学之士,遍毁天下书院,则真是中国传统之所谓法家,即朔党、蜀党亦不致出此耳。

这一种态度,其好处,在于平稳不偏激,切于事情。而其弊病则在无鲜明之理想,因应事实不徹底,结果陷于空洞与懈弛。

神宗初议并营,文彦博、苏轼等皆以兵骄已久,遽并之必召乱,帝卒从王安石议。时又议拣汰卫兵年四十以上稍不中程者,司马光、吕公弼、陈荐、李常先后论奏以为非宜,帝手诏拣五十以上愿为民者听。旧制兵至六十一始免,犹不即许,至是冗兵大省。自熙宁至元丰,兵饷岁有销并。此等处见新党之锐气敢为。旧党论节财省用,固为胜于新党。然节财省用之大者,莫如去冗卒,而旧党顾又因循持重,此正襮〔音勃〕露旧党之弱点。

元祐力反熙宁,大部即由朔派主持,而操之过激。

元祐初,安石闻朝廷变其法,夷然不以为意。及闻罢助役,复差役,愕然失声曰:『亦罢至此乎?』即范纯仁、苏轼亦皆争之。哲宗始亲政,三省言役法尚未就绪。帝曰:『第行元丰法,而减去宽剩钱,百姓何有不便?』可见绍圣之政,亦元祐诸老有以激成之矣。蔡确新州之贬,遂造循环报复之端,范纯仁、苏轼亦力争之。此皆其已甚也。

他们除罢免熙、丰设施外,自己却并无积极的建树。

后人谓:『元祐诸君子,若处仁、英之世,遂将一无所言,一无所行,优遊卒岁。』此正道著元祐病痛。至拥载高后,谓以母革子,借母后临朝之力,置哲宗于不顾,更为失策。无论理论不圆满,而幼主年事渐长,高后一崩,反动遂起,亦元祐诸臣自有以召之。在尊王理论之下,亦惟有如此。

财政无办法,更不足以关折主持新政者之口。

元祐年四月,王安石卒。八月,范纯仁即以国用不足,请再立常平钱榖敛散出息之法,此即『青苗』也。以台谏交争而罢。然可以见元祐不可久矣。曾布谓:『神宗时,府库存充积,元祐非理耗散,又有出无入,故仓库为之一空;乃以为臣坏三十年之大计,恐未公。』通鉴长编。毕仲游洛派。与司马光书谓:『当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余于财,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然后新法永可罢。』元祐诸老徒责王安石用言利臣,然政府不能常在无财乏用中度日。元祐能废新法,而不能足财用,则宜乎新法之终将复起。

大程似乎颇见司马光才不足负当时之艰难。

二程语录:『伯淳道君实自谓如人参、甘草,病未甚时可用,病甚则非所能及。』

而温公于伊川经筵进讲,亦有不满。

刘元成言:『哲宗尝因春日折一枝柳,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今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使人主不乐亲近儒生者,正为此等人也。」』

这两派在政见上本不相近,只为反对王安石只求行法、不论人品的一点上,两派却绾合起来了。

司马光尝谓:『治乱之机在于用人,邪正一分,则消长之势自定。』每论事,必以人物为先。见遵尧录。此处确又是儒家正统也。又仁宗时,光上疏论理财三事,乞置总计使,云:『宽恤民力,在于择人,不在于立法。』又曰:『为今之术,在随材用人而久任之,在养其本原而徐取之,在减损浮冗而省用之。』则光非不主理财,惟其意见自与安石大异。惟此等意见,在安石未相,政局未动摇前,尚有济效。在安石相后,政局已变,则仅此不足救时。大抵温公之人与学,俱是人参、甘草也。

又一为蜀派。西南派。蜀派的主张和态度,又和洛、朔两派不同。他们的议论,可以苏氏兄弟轼、辙。为代表。上层则为黄老,下层则为纵横。尚权术,主机变,其意见常在转动中,不易捉摸。他们又多讲文学,不似洛、朔两派之严肃做人。

王安石废科举、兴学校,此事在洛派极端赞成,而蜀派则认为『多事』。苏轼反对兴学校之理论云:『治人在于知人,知人在于南实。治宫室,养游士,置官立师,不帅教者屏之远方,是为多事。』

王安石又主改诗赋为经义,此层洛学自所赞成,朔派亦不反对。

治平元年,光有定夺贡院科场不用诗赋,已开王氏先声。又治平二年,乞令选人试经义,则光对此事,见解与安石一致。故谓:『神宗皇帝罢诗赋及经学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此诚百世不易之法。但王安石不当以一家私学,欲盖掩先儒。』

而苏轼仍生异议。

谓:『兴德行在于修身格物。设科立名,是教天下以伪。策论、诗赋,自政事言之,均为无益。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毕仲游西台集。则谓:『汉、唐诸儒,多抱经白首,然后名家。近世如孙复治春秋,居泰山四十年,始能贯穿自成一说。熙宁、元丰之进士,今年治经,明年应举,经术但为利禄之具,尊经术而反卑之。举子止问得失,王安石在位,则经义欲合王安石;司马光在位,经义欲合司马光。风俗伤败,操行陵夷,未必不由之。诗赋虽欲取合而无由。习诗赋,必须涉猎九经,泛观子史。策论之中,又自有经义。涉猎泛观,必粗知前言往行,治乱得失。而聪明特起之士,因此自见于大。至于经义,则为书者不为诗,为诗者不为易。知一经而四经不知。诗赋声律易见,经义散文难考。诗赋出题无穷,经义问目有尽。诗赋必自作,经义可用他人。诗赋惟校工拙,经义多用偏见。』刘挚立论亦略似。似较苏辨更为就实。

王安石谓:『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乃科法败坏人材,致不如古。』自为正论。苏氏轻为立异,殊若无谓。至毕、刘所争,则事后流弊实情,王安石亦悔之。曰:『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此亦唐宋人才转变一大关键也。清乾隆三年,兵部侍郎舒赫德,力言科举时文之弊,请将考试条款改移更张,别求遴拔真才实学之道。章下,礼部覆奏,全用苏氏议论,舒议遂寝。文人一时标新立异,其见解乃足贻误六、七百年后人,亦可怪也。

又如免役,苏氏兄弟初亦反对。苏辙谓:『役人必用乡户,如衣之必用丝麻,食之必用五穀,不得以他物代换。』其后司马光复差役,苏氏却又不赞成。苏轼云:『役可雇,不可差,虽圣人复起,不能使农民应差。王安石但不当于雇役实费之外多取民钱。若量入为出,不至多取,则自足以利民。』又按:英宗治平四年,司马光亦曾极论衙前之害,至是乃排众议而复役,亦可惜也。

他们的学术,因为先罩上一层极厚的释老的色采,所以他们对于世务,认为并没有一种正面的、超出一切的理想标准。此层所以与洛学异。他们一面对世务却相当练达,凭他们活的聪明来随机应付。他们亦不信有某一种制度,定比别一种制度好些。此层所以与朔学异。但他们的另一面,又爱好文章词藻,所以他们持论,往往渲染过分,一说便说到尽量处。近于古代纵横的策士。此层却得到南方派中一部分的同情,因南人大率好文词也。欧阳修、张方平等较前辈的南方文人,亦颇有近于蜀学者。

后人说他们苏氏兄弟。『勇果于嘉祐之制策,而持重于熙宁之奏议,转手之间而两论立。』陈龙川语。但就其对新学之反对而言,则蜀、朔两派早就志同道合。最先反对荆公者为吕诲、苏洵、张方平。张方平南人,其学却与蜀派相似。三苏自蜀来,张方平、欧阳修为之延誉。荆公独不许老泉,由其学术路径不同。相传荆公淮南杂说初出,见者以为孟子;老泉文初出,见者以为荀子。可见荆、蜀路脉早别矣。

迨朔派力改新政,蜀派却又有些处似与洛派的意见较近。此便是蜀派态度始终一贯处,并非先后有变。但就学术意味言,则洛、蜀两派的裂痕,毕竟最难弥缝。以后朱子承洛学,极抵蜀学,谓:『东坡早拾苏、张之绪余,晚醉佛、老之糟粕。』又谓:『荆公、东坡门人,宁取吕吉甫,不取秦少游辈。以吉甫犹看经书,少游翰墨而已。』〔此刘后邨转述,见文献通考。〕

先秦诸子,虽则异说争鸣,但他们都没有实际把握到政权,因此在学术上愈推衍,愈深细、愈博大,各家完成他各家的精神面目。只李斯为秦相,便弄出焚书坑儒的事来。西汉窦太后在朝,赵绾、王臧亦见杀。北宋诸儒,不幸同时全在朝廷,他们的学术意见,没有好好发展到深细博大处,而在实际政治上,便发生起冲突。既为群小所乘,正人见锄,学术不兴,而国运遂中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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