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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2)

警世通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9

    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钟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头,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

    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

    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

    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楹,只见朱壁外面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

    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这个兆,正应在王安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粘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换骑坐。约行四十余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禀道:『相公,该打中火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带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只取沸汤一瓯来,你们自去吃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兀自未了。

    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

    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众人中火已毕。

    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止宿。』荆公道:『昨日叮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前村,择僻静处民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道:『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

    老叟延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壁上,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

    强辨鹑刑非正道,误餐鱼饵岂真情。

    奸谋已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知名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阴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高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

    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棰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余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

    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奸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韩琦、富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

    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亦无恨矣!』

    众人皆吐舌缩项。

    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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