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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3)

喻世明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0

    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覆了。钱大尹看罢,即时教押下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他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问这迎儿,迎儿道:『即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杀也只是恁地供招!』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往来,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

    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恁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交拐将过来两个狱卒,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犹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这罪人原是个强盗头儿,绰号『静山大王』。

    小娘子见这罪人,把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喝着狱卒道:『还不与我施行!』狱卒把枷稍一纽,枷稍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卒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

    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少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贴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便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与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见,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

    大尹台判:『听从夫便。』殿直自归。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

    只有小娘子见丈夫又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个死休。』至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

    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眉分两道雪,把小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小娘子道:『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日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日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丈夫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看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再理会。』即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莫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两三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

    小娘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今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捱许多日了?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小娘子问道:『有什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

    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然罢了?不若听姑姑说合,你去嫁了这官人,你终身不致担误,挈带姑姑也有个倚靠,不知你意如何?』

    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得依允。婆子去回复了。不一日,这官人娶小娘子来家,成其夫妇。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个,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了?』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到大相国寺里烧香。到寺中烧了香,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

    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沉吟间,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呼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么?』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

    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么?』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墦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墦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墦台寺里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小师。一年已前时,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逃走了,累我吃了好些拷打。如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拔步,却待去矰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且不要捽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

    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了香出来。

    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人道:『小娘子,如何你见了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非通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教你得知,便是我教卖馉饳的僧儿把来你的。你丈夫中了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

    妇人听得说,捽住那汉,叫声屈,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了,就把两只手去克着他脖项,指望坏他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们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抢将入去看时,见克着他浑家,挣挫性命。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

    这钱大尹是谁?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他是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教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教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

    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妆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摸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

    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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